2020年6月4日星期四下午。
午后脑袋昏昏沉沉。我提了两套新近先行出版的《汪曾祺别集》,一套八本,一大瓶农夫山泉,还有一张粉红的塑料垫布,来到北四环路安徽大厦西侧一处过街地下通道。
在出门前一刻,我又一回犹豫要不要带上小泰迪嘎嘎。霎那间,我望着他渴望和我一起出门的可怜眼神,下决心还是把他带上了。不带他去,是考虑到万一遇到什么不测总是累赘,他跟着也是受罪。带上他,是个伴儿,否则自己一个人不免孤单。
这时,我想到曾经短期住在布拉格写作,有时一个人无所事事,从住处步行三五分钟来到那座闻名世界的查理大桥。桥头桥面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如织。在这座横跨伏尔塔瓦河两岸的古老桥面两边,几乎布满一个连着一个的地摊儿,出售名城旅游纪念品的,演奏卖唱的,人像素描的,也不乏乞丐,他们永远把头深埋在光滑锃亮的石钉地面,头上罩着连领衣帽。乞丐的身边总是安静趴伏着一条大狗。过路人看到那可怜巴巴的红眼大狗,也会给摆放在嘴边的不锈钢狗食盆里丢下几个克朗硬币。硬币落入的动听声音,让那狗的眉头轻微舒展,他的眼皮也会跳动几下,眼睛里都是无辜委屈。
我想,我的嘎嘎兴许也会派上用场,他不是我的累赘,他从不给我麻烦,他只会给我帮助。所以,我要多多带上他的零食,牛肉奶酪小食棒,我们就这样的去练摊儿了。嘎嘎出门即刻一泡大尿,尿得一滴不留,仿佛他知道接下来的工作是非常紧张的。
这是下午两点四十分。地下通道里已经有了一个水果地摊,一个旧书摊,一个花卉盆植摊,一个日用、拖鞋、钱包小皮具摊和一个出售立体动物、风光画片的摊子。在我的《汪曾祺别集》地摊之后,又加入了一位年轻女士的女性首饰摊。
“你卖书,我也是卖书的,能挨着你吗?”我问那个旧书摊主。
他站起身,“您别挨太近。”
“您看多远合适?这儿行吗?”我在与他的摊子相隔四五米的地方站住。
“不用不用,没那么远。”他追上来,似乎有一点过意不去。
我退后两步,“这儿,成吗?”
“成成,没问题。”他说,“瞅瞅,您带什么书?”
他看我牵着嘎嘎,一下子腾不出手,主动帮我铺展垫布,帮我摆放图书。一边做着,他说:“就这几本书?能卖什么钱啊!而且,你这还都是新书。现在有几个人看书啊,都看手机,走路都看手机,真看书的一般只认旧书。再说,新书哪儿都能买,你卖不出钱。”
我跟他说,你知道汪曾祺吗,今年是他诞生百周年,我是他的学生,也是这个书的编者,这可是一套最好的选本,有必要的注释。他说他当然知道汪曾祺,却反反复复强调告诫我,你这书地摊儿上肯定卖不动。他说他摊子上的旧书一般都是十块二十块一本,到五十肯定就卖不动了。他的旧书都是人家当成垃圾废纸卖给他的。这位旧书摊主终于找到一个能和他谈谈书籍的同行。他哀叹北京某大学一位老教授夫妇离开人世后,他们的子女把那么多藏书当成垃圾处理,因为要马上腾空装修房子出租。他说那些子女根本不懂这些书籍的文化价值是可以变成很多钱的,也许几本书就顶得上一年的房租收入。
旧书摊主老陈,他比我晚生四个月,我还是叫他老陈,他的上下门牙都是空的,张嘴只有两边各有一两颗牙齿暴露出来。我的嘎嘎蹲在地摊上十分好奇老陈的大嗓门和飞快语速,这时也在张嘴应和着,不过嘎嘎将要九岁了,他除了三四粒门牙,其他的都掉光了。
地下通道里手机联通信号全无。我想在接下来几个小时屏蔽之前,最后看看有什么重要信息,特别是要通知《汪曾祺别集》的出版统筹、浙江文艺出版社北京分社的社长金马洛,他知道我要先行尝试练摊儿,也许他也正在赶过来的路上,我得告诉他我的手机没有信号,我在地下通道里。
我怀抱嘎嘎盘腿坐在地摊上,脚前是铺开的《汪曾祺别集》。通道里有微风荡来荡去,我把口罩一直拉到兜住下巴颏,我不想遮蔽自己。这处地下通道就在我住处大院门外,那些下班或出门的熟人有看到我,也有根本注意不到我的,只有一位靠近了问一句,“你这是响应国家号召摆地摊儿吗?”其他路过的熟人看到了,基本都赶紧回避着我,有的被我叫住了,个别热情打打招呼,大多流露出对我这个城市无业居民的同情目光,还有居然将我视为完全陌生。后来碰到一位熟悉的博物馆馆长,我低声对他解释,我这是行为艺术,体验体验,拍拍照片搞宣传,因为今年是我的老师汪曾祺先生诞生百年,我们编辑了这样一套他的作品。我觉得馆长大人似乎没有完全领会我的意思,其实我也说不透自己的意思。
再来说那旧书摊主老陈吧。我问他一天到晚摆摊儿,解手怎么办?他说,尿尿,就上去到街边小树后头解决,大的,早上出门前在家解决,摆摊儿基本不喝水少吃东西。他说,摆摊儿男的,哪个不得前列腺炎!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前列腺炎是否和憋尿或饮水少有关?要么就是长时间的低矮坐姿?老陈又说,他家有一万多册图书,他经营旧书地摊儿已经有了十年。他现在照料着病中的老母亲,不一定天天出摊,每天也没有固定时间,照他话说:“咱们自由职业嘛!”说完,那张空落落的嘴巴哈哈自嘲一笑。老陈大概一周能卖两百元。他看出我的疑惑,补充说:“我当然不能靠它了,靠它还不得饿死!”
我问:“除了摆摊,你主要做什么?”
老陈站着说话,身体忽然轻飘起来,就势往白色脏污的瓷砖墙上一靠,“我做股票啊,做股票!”
这回可是轮到我哈哈大笑了,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笑了半天,我说:“你做股票,你做股票……”我简直说不下去了,连续咳嗽。
“唉,”老陈忽然显得有点羞涩,“我做股票,赚钱的。”
“你,做股票,赚钱?”我还是忍不住笑着。
老陈也笑了。不聊了,聊不下去了,他低头转身去照料他的摊子,并且他那边的水果摊主才是他说话的忠实听众。老陈后来又聊了一些,我就不写了,他的话题大多涉及鲁迅、徐志摩、康生这些人物的历史典故,边说边乐,讲的真真切切,也颇为生动。
我盘腿坐在地摊垫布上,嘎嘎坐在我身边望着我。猛然想起他的零食,从腰包掏出来给他吃。吃了,还要,再给他。吃了,又要,按说是不能再给了,想想,还是给他。我觉得靠在肮脏的瓷砖墙上,后背寒冷异常,赶紧坐直身体,我意识到这会引发一场严重的感冒发烧。
斜对过那位卖首饰的年轻女子出现了,很朴实的样子,人也富态。自行车后座驮个方正扁木箱,侧立起来,打开,箱盖边上镶一圈银色闪烁小灯泡,箱内和箱盖摆满挂满了耳饰、项链和发饰、戒指,她说这些廉价首饰都是广东那边生产的。她说,现在也不能随便摆摊的,你也不要再招人来这里了,千万别招朋友来了,否则通道里摊位多,太乱,行人来不及看,大家生意都不会好。
眼前是众多的腿脚往来穿梭,看久了头晕恶心。猛一抬头,出版人金马洛拎着两口袋书站在我面前,这时已是三点四十分,我已经在这里蹲了一个小时了。
马洛来了,我真高兴。他先是背着手弯腰到老陈的地摊看书,如同上面下来的干部体察民情,左右翻翻,立即买下三本,而我这里不要说开张,路过的没有一人注意我。刚刚一群放学的身着校服的高中生路过,我友好地问他们,同学你们知道汪曾祺先生吗?他们沉默,视而不见,赶紧走开。马洛给老陈开了张,一家伙老陈就收了四十多元的流水,我有一点嫉妒没了门牙的老陈。
那个首饰女摊主这时从提包里掏出塑料袋,把脸埋进袋子里吃东西。我问她,怎么才吃饭,这算午饭还是晚饭?她说不是饭,是水果,出来摆摊儿不吃饭也不喝水,就吃一点水果。
我对马洛说,自己后背大概着凉了,恐怕要生病。马洛赶紧返回停车的地方,从车上拿了两把便携式野外帆布小折椅。坐下来,马洛要我在他手机上看看他昨天的诗歌新作。可是,我这个时候的世界里完全没有诗意。我说了两声,你写的好。
我发现,老陈并不坐在自己的摊位上,而是甩手四处游荡,拎着他的小马扎找别的摊主聊天,或者他坐在距离自己摊位一两米的距离。行人路过,老陈的摊子如同无主照料,在喧嚣中衬出了局部宁静感觉,翻书的顾客得以安心专注选书。直到有人拿起一本书扭头四下寻找摊主的那一刻,老陈好像脑袋后面也长了眼睛,慢慢走过去,这就又成交一笔。
我跟马洛说,我们不能坐在摊子上,离远一点,但是嘎嘎要在摊子上守着。嘎嘎真是少见的“好狗”,他不出声,也不怎么动。他在汪曾祺先生的后头蹲守着,时间长了,他会用两只前爪轮流挠挠耳朵,或者将头勾到腹部舔舔小鸡鸡,然后改为卧姿,视线专注地左右望着来往的行人。时间很快过去了,天色渐晚,人流加大,可是没有人看我的书,在这个地下通道里,我的老师汪曾祺先生没有读者,更没有粉丝,粉丝全都属于我的嘎嘎。
看,看,看啊,这小狗,多听话啊,看小狗,多好看啊,好懵啊,你好小狗你好,怎么这么老实呀,一动不动,你是假的吗,你多像个玩具狗狗啊……
有大长腿对嘎嘎招手,有爱情片里女主角模样的美丽姑娘向嘎嘎飞吻,努嘴亲亲,亲亲,亲亲……
已经过了傍晚六点半了,我们收摊走人,和老陈和首饰女摊主道声再见。今天练摊儿近四个小时,没有开张,甚至就连开张的一丝一毫迹象也没有。
我望着地摊上的《汪曾祺别集》,汪先生,我在这里,你还好吗?
2020年6月4日夜
作 者 简 介
龙冬,《汪曾祺别集》之《茱萸小集》《逝水集》编者。
编辑、作家,代表作品有长篇散文集《一九九九:藏行笔记》《喝了吧,赫拉巴尔》和小说集《戏剧零碎》等。青年时期与汪曾祺先生亲密往来,是汪曾祺散文集《逝水》的初版编者。曾任北京十月文学院首任常务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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