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鲁迅那样‘文学’,万不可去做‘文青’!”视频中,倪文尖一身休闲装,两鬓花白,双目炯炯有神,声音铿锵有力,讲到激动处,更是把嗓门提高了八度,还有力地挥舞着手臂。
倪文尖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在大学里教书、做学问二十六七年后,他来到互联网上“搞点新意思”。一年前,他应观视频工作室之邀,在哔哩哔哩视频网站(以下简称“B站”)发布“语文名篇重读——现代文学系列”,《多年后重读,才看懂朱自清的父子情有多复杂》等三条视频一下子就火了。
很多观众留言表达喜爱之情,也有观众很好奇:“倪老师你为什么只是副教授?”倪文尖幽默作答:“多年前我说过,‘写得很少,注意环保’;现在,我要把论文写在B站上。”
“把论文写在B站上”
“我是半开玩笑半当真说了这句话。”倪文尖笑着说,“一是要像写论文一样把力气用足,用做学术的态度做视频;另一层意思是,这事挺费功夫,这两年里可以用来写论文的功夫,只够我把视频做好了;而且如果是‘真金白银’,发在哪儿都是好东西。”
几年前接到录制视频的邀请,倪文尖并没有动心,但他最终是被一句话打动。有位刚毕业去“观视频”工作的研究生,讲述了自己前往偏远地区的所见所闻:“倪老师,那里的孩子和老师,如果没有互联网,根本听不到你给我们讲的课。”这成为倪文尖走上互联网的初衷。
倪文尖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也研究语文教育。他热爱课堂,不仅给大学生上课,偶尔兴致来了还去给高中生上课。因此,他的视频主要围绕语文教材中的现当代文学名篇名家。如讲读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倪文尖基于个人的研究发现,层层递进剖析文本的内在机理,让观众看后恍然大悟,大呼过瘾。
到目前为止,倪文尖发布视频不到50条,观看总量超700万。“最深的感触是,要把这事做好不容易,在B站上写论文压力也不小。”他顿了顿,“目前来看,好像有点高开低走呀。”随后哈哈笑了起来。
发布废名《花红山》的课堂视频前,倪文尖和制作团队打了个赌——两天内观看量达到20万。倪文尖信心满满,因为他没少下功夫,课堂效果也不错。没想到打赌还是输了,倪文尖不服气,心里憋了一股劲。随后录制鲁迅《祝福》、朱自清《荷塘月色》时正值暑假,他几乎用了整个假期来做这件事,为的是“即使学术中人看了这些视频,也不会觉得没收获”。
现在,倪文尖想明白了,自己的核心观众主要是语文教师,要为他们提供教学资源,开阔视野;其次是高中生,视频可以作为语文课堂的补充;此外,如果有一些观众自觉没有接受过很好的语文和文学教育,也可以通过这一系列视频来补补课。
制作团队考虑视频的传播效果,提了一些建议:语速快一些,讲得浅一些,多一些分享的姿态。倪文尖也赞同他们的一些看法:“老实说,我自己也调成1.25倍速看。”不过,倪文尖讲课的语速,是长期形成的授课节奏,他最终还是坚持自己的考虑:“我希望我的观众抱有学习者心态。不是来看我表演,也不是听我讲一堆信息,而是一起读作品学语文,提高文学品位。通过比较慢的语速,我希望带动观众一起思考。对我来说,过程要比最后的结果更重要。”
为年轻人把脉出主意
在倪文尖的视频中,鲁迅作品占据较大比重。除了鲁迅地位重要等原因,倪文尖坦陈,这也是因为鲁迅在当代青年中有较高的热度。“大家不是喜欢鲁迅吗?其实鲁迅是这么想问题的,他有一种比较复杂的思维方式。我希望把鲁迅看人看事的眼光和方法,通过我的视频传导给更多的人。”
多年前,在鲁迅精读课上讲《自序》时,倪文尖忽然心有所动,脱口而出:“原来大家在装睡啊,怪不得,装睡的人怎么叫得醒呢?”身为大学教师,倪文尖经常与学生在一起。他观察到当下年轻人中有两种倾向,一是思想上容易片面,二是行动上容易眼高手低。
倪文尖曾在演讲中分享自己对年轻人的观察:“我所谓‘文青’,是指一种精神气质,其主要表现是:有理想,但也可能是空想;追求成就感,而且是高远的成就感,但是怕吃苦;崇尚个性,乃至于唯我独尊;非常善良,但也多愁善感;浪漫情调,风花雪月,脆弱、急躁、玻璃心;优柔寡断易纠结,缺乏行动力,但也很有激情,可以瞎激动,然而又是五分钟热度。”
“这有多种原因,很重要的一个是社会。在‘躺平‘’内卷’的背后,有一种社会结构,年轻人身处其中,好像不得不如此。”在倪文尖看来,教育是社会的一部分。他谈起教育中的诸多“两张皮”问题,“就拿语文课来说,尤其是写作教学,它最大的悲哀是让孩子说谎。教育如果在体制化地塑造二元人格,会带来诸多问题。”
在师范大学教书,倪文尖的许多学生毕业后进入教师行列,他经常说:“教师这行有个好处,比较容易获得成就感。”学生听了挺高兴,倪文尖马上说:“但是你一细想,这种成就感是多么虚幻。”学生正从高兴转向沉思时,又听到一句:“人生不就是这样吗?这些成就感‘爆棚’的瞬间,难道不是构成了人生的永恒?”正当学生被充满感染力的抒情所打动,倪文尖却嘿嘿一笑:“又上当啦,不要全听我的,你们要有自己的思考,更要有自己的行动。”正如他在演讲中提醒青年的两句话——思想要复杂,行动要果敢。
“我们不要从高调唱起”
1997年,倪文尖在钱理群的带领下,与吴晓东、罗岗等一起编写了一套现代文学名作中学生点评本,四五年后,他又独力主编了《新课标语文学本》初、高中卷共17本,从此“走上了不归路”。他曾参与国家语文教育的顶层设计工作,例如参与编写温儒敏主编的初中、高中语文统编版教科书,与王荣生、郑桂华合作编写《国家课程标准高中实验课本(试编本)》。倪文尖自己总结道:“我努力以‘既不在门外,也不在门内’的姿态,关注并投身于文学与语文教育乃至整个基础教育。”
基于多年来的实践和观察,倪文尖认为:“语文教育存在的最大问题,是调子唱太高,一些基本问题却没解决,可能还把一些好传统丢掉了。”世纪之交,课改浪潮席卷教育界,人们普遍反思应试教育的弊端,提倡发展学生的素质与素养。倪文尖欣喜之余却发现,在语文界,“知识”和“训练”等却“不受待见”了。他对此深以为虑,在编写《新课标语文学本》时,就提出语文素养“五棵树”的构想——“文化传承、精神修养、现代思维、社会应用、语文才能”,将第五棵树定为“语文才能”,就是暗暗强调语文知识和训练的重要性。
倪文尖不赞成忽视语文知识,却也对以往机械的知识学习方式持反对态度。他呼吁语文知识重回语文教育界,同时他指出,回来的应该是一套新的语文知识架构。“并不是简单地把一堆概念拿给学生,而要努力在呈现方式上下功夫。”倪文尖在《新课标语文学本》和视频课堂中,努力践行着这一点,他很少直接讲知识和概念本身,而是与作品讲读相结合,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将知识学习内化为学生领会的过程。
语文教育的任务是什么?倪文尖观察到这样的现象:很多人回答这一问题时,马上抛出许多宏大理念。而在倪文尖看来,最重要的是适应社会需要,也就是一名合格的高中毕业生在社会上立足,需要什么样的语文能力。“听说读写,老话一点不过时,而且实现这个目标并不容易,因为诸如文化传承、精神塑造,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语文教育的调子一向很高,但我们不要从高调唱起。”
“以己之昏昏,使人之昭昭”
“写得不多,更不爱写学报体paper,但真正好的学术在我心中仍然极其神圣。”倪文尖的博士论文围绕上海文学进行社会思想史研究,提出了“上海梦”的概念。“这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还是堪称领先一步的。”当时,文艺批评家李陀约他写一本文化研究专著《上海梦》,详细阐述“张爱玲热”及其背后“上海热”的来龙去脉。王晓明、蔡翔等师友也劝他多多著述,“社会主义新人”、文学阅读方法论等,可写的论题不少。还有朋友把话讲得很直接:“为了家人朋友,为了以后被问起来不后悔,你也该好好写书啊。”但倪文尖却还是没有写。
今天,回想起那些时刻,倪文尖心里五味杂陈,觉得自己愧对师友,尤其是面对家人,更不能说自己不怎么后悔。不过他又觉得,人生处处是因缘际会,后悔的人生也不值得。“首先是我对学术有自己的理解。我的想法已经亮明了,再去追溯如何到达这一终点,我觉得意义不大。也怪我过分自我、任性和懒散了,只愿做自己认为有兴趣、有价值、有挑战的事。”二十年前,倪文尖接受邀请,主编《新课标语文学本》,从此便一直把编写语文学本和教材看成自己的大事,他说:“坦率地讲,也不是所有单元都编得很好,但有一些单元,就不谦虚了,不仅是代表着我的最高水平,而且我认定,它们比我发《文学评论》的论文重要多了。”
在钻研文学和语文教育的过程中,倪文尖探寻到了一块全新的学术领域——如今热火朝天的有关“人是如何学习”的脑科学。倪文尖更喜欢称之为“文学的认知与教育研究”或“创造性研究”,也就是研究文学的创造性。“这让我写传统规范的论文变得更难了,但这种探索能让自己兴奋,更能让自己兼顾理论与实践,在保持深度学术思考的同时,把自己一时难以论文化的新思想迅速转化为语文教科书编撰和文学课堂教学的实验。”
“什么是语文学习?如何进行文学阅读?文学作品既是完成态的作品,又在语言形式中蕴藏着作家的创造过程。研读文学作品,形式化地解读文本,就是在研究创造性。”在倪文尖看来,“创造性”就像弗洛伊德所说的“活火山”,没办法直接研究。“只能通过创造性的作品来研究——通过对作品的文本关键点和文本肌理的发现,通过对作家创作过程的动态性还原。”倪文尖还认为,“这是探索默会知识常用的案例研究法,也是开发语文‘新知识’、改善文学和思维教学的上佳路径。”
倪文尖认真实践着他的想法,在为高中生讲读《花红山》时,他起了一个标题“文学何以是语言的艺术?”。他兴致勃勃地告诉学生:“文学就是虚构,文学就是无中生有,文学就是创造性地使用语言。”倪文尖还认为自己找到了一套教学方法,可以帮助学生认知创造性、提升思维的灵活性与创造性,并戏称其为语文教学的最高境界——“以己之昏昏,使人之昭昭”。“我其实并不‘昏’,但就是要做出‘昏’的样子来,带着学生一起抵达通晓澄明的境界。”
因此,倪文尖看重真实课堂中的互动。例如讲郁达夫《故都的秋》,倪文尖希望学生领会语句中的“慢三”节奏,它赋予了文章一种韵律之美。视频课堂中,倪文尖会直接给出答案,而在线下课堂,他不惜花费大量时间,不断变着法子进行类比和提问,乃至通过自己的表演,激发学生的求知欲和创造力,为的是让学生自己领悟出答案。并不是每一次努力都能成功,但有时候,学生顺着倪文尖搭的梯子成功说出了“慢三”的答案,“那一刻真痛快极了!”倪文尖珍视这些瞬间,如同他告诉学生的那样:“仔细想想,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又不能靠它评教授,但是,这些瞬间又够一生来回味。”
眼下,倪文尖还来不及沉溺于回味,他还在琢磨,如何在视频中把“论文”写得更好,更有启发性的同时也更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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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本文刊于《教育家》2022年2月刊第2期,原标题《倪文尖:在网络视频中写论文的大学教授》
文 | 本刊记者 黄硕
设计 | 朱强
统筹 | 周彩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