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焱|赛富亚洲投资基金创始管理合伙人
阎焱是最早的一批风险投资人,他见证了中国的风投行业从草莽时代走向黄金时代。从1994年进入投资界,阎焱已经在行业深耕了29年。在将近30年的投资经验中,阎焱因投资盛大、中海油、58同城、神州数码、科兴生物等标志性项目而被称为“VC教父”。
近日,搜狐智库“投资中国”栏目对话阎焱,探讨2023年创投行业将会有哪些新的变化、投资人如何洞察市场,挖掘投资机会,以及创业者如何得到资本的青睐和投资人的加持等深度问题。
以下为对话精编:
提问:多学科的背景对您做投资有哪些影响?
阎焱:多学科的背景是最好的了,因为做风险投资知识越广阔越好。我以前在北大读社会学的时候,觉得社会学就是一半常识一半废话。直到我做风险投资,我才觉得要做风险投资,最好有一些工程技术加社会学的背景。所以如果有志于做风险投资的年轻人,都应该去读一个社会学的学位。
提问:您怎样选择自己的合伙人?作为一名优秀的投资人应该具备哪些特质?
阎焱:成为投资人更重要的是成长过程,中间有淘汰的过程,但最后剩下的肯定是各方面比较优秀的人才。
首先,他必须是个聪明人,傻子不可能在这个行业里面生存;另外,他必须是一个比较正派的人,心有邪术肯定不行,因为这不是赚快钱的地方,这是个跑马拉松的工作,不是跑短跑。大家需要扎扎实实在这干,以成绩来表现。
所以,我觉得比较重要的特质是聪明和好的品性。
提问:著名经济学家厉以宁先生对您有哪些影响?
阎焱:1984年到1986年,我在北大读社会学,那时北大非常开放,思想很活跃。厉老师当时开大课,各个系的学生都去听他的课,那门课程叫西方经济学概论。
那个年代,大家对西方经济学的了解很少,在我们研究生群体里,厉先生的影响力非常大。那个时候,在国内能够系统讲述西方经济学的人非常少,所以厉老师对我们这一代人起了开创性的、振聋发聩的作用。
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目中,厉老师地位非常高。他知识很渊博,上课时,他给大家讲卡拉马佐夫兄弟这些小说里资本主义是怎么兴起的,以及资本主义是怎么回事,我们由此知道了市场以及竞争。这在那个时代是比较罕见的。
厉先生对我们而言是一个时代的标志,他的逝去也是一个时代的逝去。当下,人们还在讨论关于市场经济、民营经济的问题,这个讨论已经持续40年了,所以,对厉先生的哀悼,也是很多人对当下市场经济、民营经济的担忧。
提问:您后面到美国跟着伯南克学习,伯南克对您的影响是什么?
阎焱:我在普林斯顿的时候,国际经济学是跟伯南克学的。伯南克讲课特别好,特别生动,所以我去听伯南克讲课的时候,就想到了厉先生,他们讲课都非常生动有趣。
一个老师能把一门课讲得好,他一定对这门课掌握得特别通透。我走上金融这条道路是因为我在普林斯顿时,跟美国前联邦主席保罗·沃克上了一门叫《金融制度》的课,我由此才知道银行有商业银行、私人银行、投资银行,还有风险投资基金,以及Junk bonds(垃圾债券)……那时从国内出去的学生对金融了解很少,我也是因为学了这门课才去了世界银行,走上金融道路。
我有幸跟两个美国联邦储备银行的主席学习过,这些大师们对课程的掌握得非常透彻。后来我自己在做投资的过程中也体会到了,其实一个基金、一个人要想在投资生涯中不断去赚钱,一定要对一个行业有非常深刻的挖掘和理解。如果对一个行业不太了解,投资肯定会赔钱的,对一个行业半懂不懂的时候,就是赔钱最多的时候。只有你对这个行业了解得非常彻底,才能够不断地盈利。
厉先生和很多其它老先生是给我们这代人开眼的人。我们这一代人很幸运,因为能够跟着大师们去学习。
提问:您做投资的方法论和秘诀是什么?
阎焱:其实我不觉得有什么秘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断去学习。所以做投资的人应该永远有一颗好奇的心,永远有不断去学习的精神。另外,可能世界上好多人都愿意去学习,但是你必须要比别人学得深,能更深刻地去了解一门行业,这才是最重要的。
提问:您平常的工作和投资节奏是怎样的?
阎焱:从整个基金来看,一年至少要看几百个项目,甚至一千个项目,但最后也就投二三十个项目。疫情这几年,步伐是减慢的,但我们投资的方法、策略以及程序还是一样的。
我们能够投的项目不到5%,一百个项目里可能只投两三个项目,这也反映了创业的艰难,别看创业者这么多,但是成功的寥寥无几。
我们要珍爱那些成功的民营企业家、创业者,因为他们能给国家带来巨大财富。
提问:在评估项目的时候,您最看重哪些方面?
阎焱:其实投资就看两件事:一是看他做什么事,二是看谁来做。评价一个事情,要懂他的行业。我也不觉得有一个范式或有一个就解决所有的问题。所以,对事和人的判断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而且很多东西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提问:有一些创业者的故事可能很打动人,但是从理性投资角度看不值得投,您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阎焱:作为一个职业投资人,最基本的职业要求就是,要把感情因素和理性投资的决策分开。我在这方面做得还是不错的,很难有人以眼泪或故事打动我。所以,有时别人说我这个人特别冷酷,其实我不是一个冷酷的人,我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但这和投资没关系。如果我因为感动别人的故事而投资,那我也不会存在到今天。
提问:什么样的创业者更容易成功?
阎焱:很多人一上来就说要为民族争光,为国家争光,但其中大部分都是在忽悠,都是失败者。但是有另一种可能,即当一个企业慢慢做大后,创业者开始反思企业的使命,从而联想到国家和民族。
提问:您在考察创始人的时候,有哪些方式?
阎焱:见面第一次会有一个初步判断,随后还会再做了解。
我有时宁愿跟聪明的坏人打交道,也不愿跟一个特别好的傻瓜打交道。好的傻瓜给一个事业带来的损失要超过聪明的坏人,但聪明的坏人也是坏人,也不稳定。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坏人其实挺傻的,这种人我们不叫坏人,叫骗子,但基本上他也骗不了我们。我的经验比他多,读书比他多,看的东西比他多,他骗我其实也不容易。
做投资比较难的地方是,人是会变的。尤其在压力下,谁也无法保证,他作决策时是否会屈服于引诱。做投资最怕选择一个表面聪明实质愚蠢的人,那这个项目基本上就好不了。
提问:创业者和投资人的理想关系是怎样的?
阎焱:我觉得是搭档关系,不要太密切,也不要称兄道弟。投资人也不要对企业过多干预。如果你觉得自己做得比他好,就不要投他,可以自己去做,因为自己做收益一定是最大的。中国的创业者不大善于遵守规章制度,所以一个投资人建立起好的规章制度是特别重要的。
企业碰到大问题时,投资人跟创业者应该是搭档关系。中国人对合伙人的概念比较弱,中国人都愿意当老板,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这是中国人的文化。
提问:投资硬科技也是当下的热点之一,投资硬科技有哪些难点?
阎焱:首先你得懂,投资硬科技对投资人也提出了新的挑战,因为过去投资人大部分学金融,学文科,对硬科技都不懂;第二,要能跟踪科技发展的前沿,要学习很多东西。
提问:硬科技的投资周期也很长,如何评估具有高成长性的企业?
阎焱:这个一言难尽,要看他的行业,看他所做的产品潜在市场有多大。如果你对这个行业和产品市场潜在占有率不了解的话,就很难做出一个客观的判断。因此,企业到底增长有多快,要看它所在的具体行业和产品。
提问:如何耐心地培育具备从0到1原创能力的企业?
阎焱:中国企业从0到1的原创能力非常弱,现在比以前好一点,但是我个人还是比较担忧,因为中国当下的文化是速食文化,从政府到企业再到创业都是如此。人人都想明天或明年就出结果,就成为世界第一,但0到1的原创是需要多年的寂寞和煎熬的,而我们的文化和心态不支持这个过程。
提问:创新需要什么?
阎焱:创新最需要三方面:
第一,自由的思想,独立的意志。
第二,所有的创新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们的互联网是自成体系的。
第三,创新要有一个长期稳定的预期,这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一个长期稳定的预期,所有的创新都是假的。政策的多变是不利于形成稳定的预期的。
提问:最近非常火热的对行业有哪些影响?
阎焱:是革命性的影响。过去的下围棋,人类下不过它,但它对人类的影响没有这么大,因为那是在逻辑的基础上推理。
横空出世,整个人工智能最根本的逻辑变了,它不是逻辑的关系,而是统计的关系。它和人脑一样,可以通过大量学习,用统计的概念把每一个问题,从几万亿的信息里呈现出来。这是人工智能领域一个很大的提高,所以它会从根本上改变很多行业。
提问:投资人行业要做哪些调整?
阎焱:短时间不会,长期会。比如二级市场过去都是靠人来买卖、选股,现在大部分的工作计算机就可以做。我觉得在投资领域中,未来最难替代或者说最晚替代的应该是风险投资,因为风险投资包括了大量的人的判断,用来取代人的判断和人的创造性,还有一段距离,但是一定会逐步蚕食这个行业。
提问:未来什么样的人适合创业?
阎焱:聪明,读书好。别以为在大街上听到别人说一个新模式就能赚钱,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早年大部分的成功创业者没上过好学校甚至辍学,但只要胆大、脑子机灵,有市井聪明,就可以创业成功。但今天,在硬科技时代,在人工智能时代,这种创业者已经没太多市场了。中国进入硬科技时代以后,典型的创业者画像已经变了,可能就是科技男。
提问:现在是精英创业的时代吗?
阎焱:创业都是精英,且有两类精英:一类是书本上的精英,还有一类是傻帽中的精英,或者叫街角智慧的精英。他们都是非常聪明的人。
提问:从您的角度来说,什么才是真正的投资人?
阎焱:还是结果导向,一是投资的回报,给投资人有没有带来回报,二是有没有创造出行业领袖的公司。如果能做到这两个就是牛的投资人。中国有很多创业者,在自己公司没做好时就去做慈善,其实我觉得,一个企业最好的慈善就是把企业做好,好好交税、雇人。
民营企业家带来了中国90%的就业,交了60%的税,没有这些企业对我们的贡献,国家是要停转的,这些人是中国最重要的慈善家。
提问:什么是好的创业环境?
阎焱:创业需要一个自由的氛围,创业者需要有独立的思考和自由的精神,这比任何政策的鼓励和刺激都重要。
提问:一家企业要做成功,大概要花多长时间?
阎焱:按照我们的经验,至少是7到10年的时间。所以创业投资的时间周期跟宏观经济周期完全不一样。
宏观经济的好坏对于风险投资和创业来讲,关系不大。创业者的企业做得好还是不好,跟宏观经济有关系,但不大。做得好不好就是自己的本事。经济下行的时候照样有人赚钱,经济好的时候照样有人不赚钱。
提问:有些创业项目可能很烧钱,如何判断企业值不值得跟投?
阎焱: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也是一个挺难的问题。你要分辨出什么呢?有时候企业是需要烧钱的,因为它需要达到一定的规模才能盈利。但是你必须要判断,这种商业模式在烧钱到一定规模以后,是不是有能够自己生存下去的能力。
换句话说,它能不能有规模效益而持续产生盈利。很多情况下,大量烧钱的企业都是它的商业模式没有自我盈利的能力,这种企业就不能投。但能不能判断出,需要很高深的本事。
提问:未来还有哪些您最看重的机会?
阎焱:过去五六年,我们一直专注在大数据、新型半导体、第二代、第三代半导体、机器人、医疗健康、生物、制药、新能源,包括电池、负极材料、正极材料、固态电池等领域,我们依然觉得这些领域还有很大空间。
提问:您做投资人有三十年了,有哪些心得?
阎焱:投资是件快乐的事,我非常感恩能够在这个领域做了将近30年。我至今都认为,中国是一个创业的沃土,因为中国有全世界最大的统一市场,中国人天生都喜欢努力工作。美国、欧洲的员工到10点钟后才上班,下午6点前全**了,中国人辛勤工作的程度可能只有犹太人能相比。
在中国这么大的市场上,尤其在科技创新的大潮下,确实有好的机会,无论对创业者还是投资人,都是上天给的巨大机会。能不能做好,就取决于你自己了,你要足够聪明,足够努力,要阅读很多的东西。
另外,一定要保持职业道德,不要走歪路。大家都说创业成功有什么秘密,我说就一条,不要进大坑。一个人一辈子,一个企业一辈子,不犯错是不可能的,都要犯错,但是一定要记住,不要犯大错,不要进大坑,不要为了一时的短利跳进大坑里出不来。
作为一个企业的领袖,尤其是创业者,最重要的就是避免公司掉入大坑里面。在这方面因为我们职业的特征,见得多了,知道哪有坑,能够帮助这些企业家们避免掉进大坑,这也是我们做投资人的非常重要的职责。
提问:您有焦虑的时候吗?
阎焱:我不焦虑,我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人生都是焦虑的事,但是我觉得投资相对是一个最好的职业,因为我们有很大的选择权。世界上永远有好的东西,永远有赚钱的机会,没有什么可焦虑的。
提问:您打算在这个领域里继续做下去吗?
阎焱:不知道,说不定我哪一天突然不喜欢了,如果发现更好的事情我就走了。我不认为一定要做某件事,人的一辈子可以做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