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山川绿了又黄,人走了又归来,故乡终究是原点。我踽踽独行于茶谷的羊肠小道上,仿佛每一片茶叶都是一颗跳动的心灵,开出了新的蓓蕾。月光朗照,给往事撒上一把细盐,盐粒里藏着我酿了多年的苦涩,回忆惊动了西风,隔着窗瑟瑟吹进我的梦乡,流淌在柔软的溪水里,着色在幽深的松树林里,散落在沙哑的咽喉里……
“妈,我的铅笔只剩下一小截了,我想要两毛钱买一支新的。”小小的我拿着一把大菜刀削铅笔,一边削一边闷闷不乐地说。
“母鸡刚下了一个蛋,你拿到学校去佘老师那换一支铅笔。”母亲从鸡窝收来一枚瘦小的鸡蛋递给我。
我们的学校在西茶谷边上,佘老师是我们校长的爱人,在我们学校代课,顺便开了一个卖杂货的小店子。下课了,孩子们就像一群饥饿的鸭子一样,蜂拥过去“抢”零食。那时候,一个鸡蛋两毛钱,可以换同等价格的文具,零食等。有同学们在家拿了几个鸡蛋换了麦芽糖、鱼皮花生、方便面等。上课的时间总是很漫长,好不容易等到下课了,就偷偷躲在屋后墙角,小心翼翼地把方便面里的佐料拆开全撒在方便面上,再用手把方便面捏得稀碎,一大把一大把地塞进嘴里,看得我们口水只往肚子里咽。有同学怯生生地跑去伸手要:“给我吃一点吧!”其他没吃到的同学就指着他的鼻子嘲笑他是“好吃精”,然后嘻嘻哈哈地跑开。
“我不要!我不要鸡蛋!”我撅着嘴,泪水从眼底漫上来,放声大哭起来,好像积压了许多的悲伤一下子破了。我背着破旧的书包,奔跑着,仿佛自己是一座孤独行走的小岛,耳边飘来孤独的虫鸣声。
我妈那时候真没有两毛钱。她要为我去借两毛钱。
“嫂子,过几天我家蚕茧子卖了,我就还你。”母亲第一次去借钱。母亲的衣兜很空虚,屋顶的瓦片也很寂寞。
“我家小孩早上正好拿去买东西了!”她嫂子说。
母亲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她坚持让我拿鸡蛋换铅笔,我妈简直和野草一样倔强。她从一座大山嫁到另一座大山,因为这里柴方水便,因为我爸年轻时,模样还可以。开始没有分家,后来分了家,两个孩子要上学,还要缴很多的农业税,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日子就过得十分拧巴。开学时的学费总是拿不出来,一个孩子好几百,我多么渴望也和其他孩子一样发到新书呀!班主任同情我,总是先给我发书,等学期快结束了,我妈才凑齐我的学费。总也不能忘记那一天我下午没有上学,被校长赶回家要学费了,他说要不到学费就不要来上学了。天空阴沉沉的,风吹在脸上生疼,我的腿像灌了铅,怎么也走不快了。
“生两个女儿,二十年后就是老孤寡了。”
“女孩子长大了是别人家的人,念什么书!”
无数次这样的声音像针一样刺痛着我的心。风一笑而过,日子还在咬牙坚持着。
母鸡继续在鸡窝里努力地下着瘦弱的蛋,我没有拿去换铅笔。早晨,母亲在饭锅头蒸两个鸡蛋给我和妹妹泡饭吃。这是最丰盛的早饭了。一张籽的蚕儿们终于不吃桑叶了,开始发呆了,身体一天天发亮,爬蚕山上慢悠悠地吐丝了。我一天去看好几遍,只希望它们快点结成茧子,快点被卖到蚕茧站去。等待依旧漫长,铅笔头变得越来越短了。终于,父亲的蚕茧子卖了,我买到了新的铅笔,视若珍宝。
期末转眼又到了,我拿到了“三好学生”奖状,班主任王老师给我指导的作文——《请到我的家乡来》还获得了三等奖。我依稀记得作文的片段:我的家乡在一个美丽的山谷,那里有一片片碧绿的茶园,茶树像一个个小蘑菇,吮吸着春天的甘露……母亲用欢喜的眼神看着我,父亲把我的奖状贴在坑坑洼洼的泥墙上,我每天都要看它们好几遍,看完才去上学,看完才去睡觉。奖状的颜色很鲜艳,就像稻床边盛开的一串红,精巧别致,轻轻摇曳,又如燃烧着的火焰。
我上初一了,周末回家看到猪圈的猪仍然整天嗷嗷叫。它们睡在冰凉的山坎子上,猪窝里的稻草是潮湿的,发出臭烘烘的气味。母亲没有细粮喂他们,只有粗糠拌红芋藤,只有大塘里捞的浮萍草,只有地里挖的各种野菜……它们狂躁起来,谁也阻止不了,那绝望的吼叫令我恐慌。母亲愤怒地跑过去高举着毛竹丫子抽它们,嘴里还念念有词。秋风瑟瑟发抖了,枝头的鸟儿魂飞魄散了。
我在一旁不敢作声,将小板凳倒过来,把父亲从山上驮回来的大冬瓜放在上面,拿起我家那把生了锈的切菜刀,小心翼翼地削我的冬瓜皮。不要的冬瓜皮和冬瓜瓤子用手捧着,扔到了猪圈喂猪,猪稍微安静一会不叫了。母亲和父亲半夜起来,在玉米地里敲击大竹板子赶猪獾子,那喧闹声把我从美梦中拉回来,猪獾子跑了,猫猴子跑了,树上的松鼠子也跑了,雪白的月亮爬上了母亲的额头,月亮洗干净了一切,深夜的山腰又亮又清澈。 随即山村又恢复恬静了,我又继续做梦了,梦里啥都有了。
猪消化不了的冬瓜籽随着粪便一起在猪圈坑里发酵了,春暖花开时节,父亲花了一天功夫把肥料挑到后山的茶地里。那一年,后山的茶长势喜人。
一家人趴在后山采茶,那一片绿油油的茶园呀,看着让人心疼。妹妹背着小裤篮子,我们系着围裙兜,凉风习习,阳光明媚。白天采了几十斤茶草,晚上炒茶炒到半夜,父亲烘茶开始冲瞌睡了,大公鸡开始唱歌了,爷爷嘹亮的山歌也在连绵起伏的穷山冲子里回荡着。
日子总有惊喜,猪粪里沉睡的冬瓜籽,经过春雨的滋润,夏雷的警醒,到了含蓄的深秋,后山冬瓜大丰收了:半片山睡得都是胖娃娃,这里藏一个,那里藏一个,父亲又花了一天的功夫将它们都挑回家,整齐地放在墙角,我和妹妹一遍遍地来回数着:“一、二、三、……”
开始吃饭了,碗里捡来捡去还是冬瓜。冬瓜有降血压的功效,吃多了一天到晚头晕乎乎的,走路直打踉跄。
初中就读于凉冲中学,一日中午放学,我取了蒸饭盒,用三毛钱饭票,打了一份没有肉也没有油的冬瓜。
“这冬瓜是你父亲挑来的!”打菜的杨师傅指着地上的一排冬瓜对我说。
“这里有一百斤!本来我们不要的,你爸是我同学,所以我就收了。”他喃喃自语。
“三毛钱一斤,一百斤三十块钱。”父亲绕着十几里的山路,挑到这里来的。那一天我就着发霉的咸菜,吃完了我的午餐,冬瓜化成了我的血液在我的身体里哭泣。
那一两个星期,食堂里吃得冬瓜都是父亲从家里挑来的。我不喜欢吃冬瓜,虽然里面有油渣子。
“这周你也挑一些去学校换点饭票,管得省一点是一点。”母亲发话了。我一周的生活费是十块钱。到了冬天,家里没有什么经济来源,父母会到山上抽箬叶杆子,砍一些树变卖,补贴家用。
我妈这周没有给我生活费,没办法了,我只好硬着头皮,硬生生地把两条十几斤重的冬瓜放到两个米袋子里,用麻绳一扎,找来一根不粗不细的树棍子挑着,冬瓜晃晃悠悠在棍子的两头。头顶的天是澄清的蓝,太阳带点暖,斜照在每棵树的梢头,陷入了沉思。虽然同班同学在路上碰见我了,用他们惊异的眼光看着我,我貌似不觉得尴尬了,“我做了别人不敢做的事情。不丢人!”一路上我挑一路歇一路,我这才几十斤,而我的父亲要挑一百多斤!那一周,我的冬瓜卖了十元钱,一个星期的伙食费够了,我还拿出一元钱买了一包方便面当早餐,味道极香,至今觉得那是最好吃的一包。
三年间,瘦弱的我在狭长的乡间小路上穿梭,背着咸菜,背着月光,也背着梦想,我抬头仰望星空,步伐坚定向凉冲中学走去,希望也在路旁的花丛中茂盛地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