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到达天安门广场安检口时,李敏犹豫了。失落的脸色在她脸上浮现。她告诉同行的全家人,自己不想进去看升旗了。
问原因,不响。她低着头,默默往前走。
这是她第一次来北京。过去35年的人生里,她极少离开自己生活的村子,如非必要,连家门也不出。日复一日,她操持家务,照顾公婆、丈夫和孩子,如同亿万和她一样的农村女性。
过去,她一直很羡慕那些能外出打工的女性,觉得她们能看到更多风景,有更多见识。但在从那家专供游客下榻看升旗的酒店走出后,她的头就越埋越低。从酒店到天安门广场,几公里路,人来人往,一路侧目。
农村妮的背影
因为患有先天性侏儒症,她的身高只有1米2。她从小学起就被同学嘲笑孤立,毕业后被所有的雇主嫌弃,谈婚论嫁时,媒人介绍的相亲对象或失聪、或肢体残疾、或年纪很大。在“被嫌弃”的一生里,她很熟悉周遭的这种目光,习惯性地想逃避藏在这些眼神里的刺。在河北衡水市冀州区的这个村庄,她活得像一个隐形人,把自己越藏越深。结了婚,也不过是从一个壳搬到了另一个壳。
转向发生在今年国庆,她在快手上以“农村妮”的账号发布了一条短视频,意外走红。今年十一,她的姐姐外出旅游了,少数几个朋友和无数短视频里的网友们出去旅游了,她再一次感到落寞,于是拍了一段自己坐在门槛上、眼噙泪光的视频,诉说自己从没出过远门,“只能呆在家里,哪里也去不了”。
“农村妮”诉说自己生活的视频引起了很多年轻网友的共情,让他们想起了自己在农村的母亲和女性长辈,质朴、坚韧,却不得不屈从于社会规训,让自己麻木地接受这一切。他们喊她姨,说她“笑起来像月亮一样”,关心她的生活,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向她倾诉自己生活的快乐和烦恼,就像和自己的亲人一样。
因为他们的鼓励,李敏逐渐敲破了囚困自己的壳。 第一步,是在全家人的陪同下,第一次去北京。
农村妮跟着人群跑了起来
第一次出门,即使全家人的陪同舒缓了不安全感,细碎的冲击仍然不断。不止李敏,她的母亲也有身高缺陷,只有一米三,比她高十厘米。一行人走在街上,引来无数路人的目光。
来北京是她第一次乘坐高铁。看到旅客们拿着身份证刷脸过检票口,她也学着,把身份证放了上去。但因为身高不够,人脸识别的屏幕完全照不到她。无奈之下,她只能去往旁边的人工通道。在高铁上,她一直望着窗外向后飞驰的风景,一言不发,感觉又闷又晕。
到达天安门广场入口时,她同样因此迟疑。那个安检的台子很高,她怕自尊心再次受创。排了半个小时队后,一家人在凌晨五点到达广场。随后的一个小时,人群越聚越多,她像掉在洼处,逐渐被隐没了。刺眼的打量没有间断,有人探过身子,用异样的目光,窃窃私语,说她“太矮了”。
她听到了这些轻微的声音,但慢慢不那么在意了。她感受到周围人的善意,当临近升旗,她随着人群一齐向前挤,一位大爷把自己的板凳让给她,让她站上去;也有人鼓励她穿过人群,站到最前去。还有人想把她举起来看,她都拒绝了。
深秋寒凉,脚底的寒气不断上冒。六点半,仪仗队行步升旗,人群开始雀跃,许多人拿起手机拍升旗。李敏什么也看不到,她和母亲都仰起头,看旁边高个头的人手机拍摄的升旗画面。
对于李敏,这就像一个隐喻,借助手机镜头,她看到了更高更广的世界。
看升国旗人群中的李敏
和数亿农村女性一样,她出生在一个绝大多数人都没听说过的村子,在村子里读书、长大,结婚、生子,主动或被迫扮演一个村子里的女人该有样子,大概率如此生活一生,直到生命的终点。这个村子也是那样常见,青壮年都外出打工,村里没什么生计,老人们串塑料花挣钱,一串4毛5,工艺繁琐,一天只能串4、5串,这也是李敏和妈妈少有的经济来源。
因为身高问题,李敏没有外出打零工的机会,成为村子里少有的年轻人。她也厌恶他人睥睨的眼神,不愿在村里走动,将自己的绝大多数时间耗在那一方院子里。
在北京,那些在电视剧和短视频里看到的东西走进了现实,比如外卖员和共享单车;高铁原来这么长,以前在村里她只坐过大巴车。这么多年在家,她会刷快手打发时间,但看的也都是农村主播,看到城里的短视频和直播,就匆匆划过去了,“只会失望,我去不了,看到那些一想就会很难过。”
手机给她创造了一个保护壳。当觉得自己和周围格格不入时,她就拿起手机,打开快手,那里有许多温暖的问候。等人群散去,李敏跑到最前面,举起手机拍了一条短视频,对着屏幕大喊,我来北京啦!
看到升国旗,李敏激动得发了一条视频
太阳升起来后,她的情绪明显好转了很多。她脸露笑容,和家人一起在旗杆前合影留念。她蹦蹦跳跳地走在在北京的秋光里路上,自在地挥着旗子。来北京,她更放得开了,因为周围的人都不认识,她也感觉到,这里的人不像老家的人那么在意她。她喜欢这种陌生的环境,而不是令人窒息的农村熟人社会。
北京和自己想象的一样繁华,高楼大厦,车来车往。她带着女儿去清华大学打了卡,还爬了景山,在北京中轴线上留了影。登高望远,故宫、天安门在绿树间隐隐若现,秋光晴明。
在距离北京600里的村里,李敏前35年的生活多数时候是暗淡的。
那是一种一眼就能望到头,不知道还能期待什么的日子:每天早早起床,给丈夫和长辈做饭,拾掇屋子,做一些耗费一整天也只能换几元钱的手工,忙忙农活,照看孩子。日复一日重复而枯燥的劳动在她的身上刻满了痕迹。她有一头干练的短发,皮肤黝黑,手指因常常干活而粗壮有力,以至于在快手上,一些年轻的粉丝看到她的视频和直播,第一反应是喊她奶奶。
绝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独自干活,面对生活的考验。在村子里,她只有少数的朋友,包括一个四十多岁因为身体不好不能外出打工的姐妹,和自己家养的五条狗。如果要去县城给女儿买衣服,她会跟着姐姐。姐姐幸运地长到了接近了一米五,看起来和常人无异。
李敏在快手讲述姐姐带自己的女儿进城
身高放大了她的孤独。这个身高1米2的女性在农村过着一种自我隔离的生活,绝大多数时候,她选择待在家里,因为出门就意味着要遭受村里每一个人的目光——她走到哪儿都会感到自己被人注视,一些不懂事的小孩还会大声表达惊奇、疑惑甚至嘲笑。因此她每次出门都会戴帽子,这是为数不多能给她带来安全感的东西。
那些目光已经伴随了她近30年。三四年级时,她和父母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其他的同龄人都在抽高个儿,只有她的身体停止了生长。一开始,这只是一些生活上的不便,比如不适应教室里的桌椅,脚不沾地坐着不舒服,只能穿童装,够不到食堂的窗口、菜场商贩的台面。紧随而来的孤独,让她意识到,她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身高的问题。
同龄人逐渐不愿意和她一起玩,她只能像一个追着哥哥姐姐玩的孩子一样,跟在高出自己一个头的同学身后,但没有人搭理她。
小时候,她还和同龄人差不多高。那时李敏不懂事,嫌母亲矮,丢人,不愿意她送自己上学。后来她发现自己长不高了,一度埋怨母亲,将矮个子遗传给自己,将生活中遭遇的刺通通发泄给母亲。懂事后,她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把微笑当作伪装,不把负面情绪带给亲近的人,“虽然我没有别人高,但我要心理上比别人成熟”。
李敏和母亲靠串塑料花赚钱
曾经她的成绩不错,小学初中都上重点班,但逐渐也不愿意好好念了,加上近视后,她知道自己家庭条件不好,不舍得配眼镜,也没有告诉父母自己看不清。于是读完初三就进入社会,试图打工。
然而,当地几乎没有人愿意雇佣一个身高只有1米2的女性,“1米2的身高,别说骑自行车,连走路都不协调,人家凭什么雇你干活?”。她唯一工作过的地方是一家肉食店,在后厨打扫卫生,但因为被认为形象不好,店主从不允许她下楼与客人直接接触。她只被允许在二楼作业。但这份工作也仅仅持续了几个月,就被店主的亲戚撵走,因为嫌弃她,觉得她碍眼。
即便如此,李敏仍然在工作时感到开心,因为能挣到钱,能减轻父母的压力,能让她感到自己有价值。
靠串塑料花,刘敏日收入5元
离开了那个困住她的肉食店三楼,李敏彻底困在了家里,自此从未外出工作过。她一直试图找工作,但所有的人在电话里听到她说自己只有1米2时,都会拒绝她。“我在电话里就会说清楚,被当面拒绝、自己去生气,还不如在电话里就说好。”农村妮说。即使是村里一家粉笔厂里给粉笔装盒的工作,她也被老板认为不能胜任。
可她仍然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渴望。她觉得姐姐聪明,更有见识,因为她在县城工作。即使县城距离她生活的农村其实只有几十里地。她甚至会嫉妒村里外出打工的同龄人。每到过年,遇到返乡的人,对方说起在外面的事情,她总是敷衍一句,就找个借口躲开,不参与他们的聊天。
李敏感到委屈,觉得如果自己能长高,也会拥有那样的人生。即使躲在家里,也无法让农村妮逃离身高带来刺痛。到了20岁,村里开始有媒人说媒,她也都去,但给她介绍的对象大多残障或是岁数很大,而这些人还会嫌弃她,不愿意进一步交流。
婚后,她要照顾长辈和孩子,生活彻底被限制在了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因为个矮,她甚至只能在床上铺案板,切菜,做饭。直到近几年,女儿大些,丈夫也更顾家些,生活才稍微有了些幸福的模样。
李敏把案板铺到床上
前两年,丈夫从镇上的手机店里买了两台一千多块钱的智能手机,给了她一台。她摸索着发短视频。短视频有滤镜功能,她只拍自己的脸,变得好看了,看起来也是正常人。
后来,她刷到了快手上的很多像她一样在农村隐形生活的人,他们也各有缺陷。那些人不用滤镜,大大方方地展示自己,仍然能够得到粉丝的喜爱。李敏想,屏幕那头看不见的网友也许喜欢更真实的人和事,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矮小、丑陋,仍然是值得被关注、被爱的,于是她把滤镜也关了。
直到那条诉说自己孤独的视频火了。留言的很多人都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儿或刚刚工作的年轻女生,很多人会说“你和我妈妈好像”“姨抱抱我”“姨鼓励鼓励我”,还有一个粉丝说,觉得农村妮很像自己过世的母亲,农村妮告诉她,难过时可以找她聊天。快手上的一些粉丝和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大,有的会要求她回关。她也会回关一些,因为觉得她们像自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