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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大作。吴小虎套着一身墨绿色棉服，来到一座山下，挥舞洋镐，风化的石头崩解破碎，他俯身拾起，扔在路边，回过头来，又重复之前的动作。这一连串的动作最终定格于进度条的第17秒。
吴小虎干的活儿，用当地的话讲，叫“刨山”，当他决定把上述录制画面上传到快手时，刨山有了一个更文雅的名字：“全网移山”，那是4个月前的夏天，他穿着灰色的T恤，对着镜头宣誓开工。
吴小虎的行为很容易让人想起“愚公移山”，只是寓言中位于“冀州之南、河阳之北”的山，被挪到辽宁鞍山的一个乡村，“愚公”亦被这一短视频的主人“虎哥”取代。
吴小虎在网上不乏同道者。江苏徐州新沂县的孟陈陈看到虎哥移山的视频，开始在网上直播每天向水库扔一块石头，自称“填海第一人”；网友“水滴石穿第一人”倒挂了一个塑料水瓶，水从瓶中顺势滴在方形砂石上，木板上写着“水滴石穿”；山东滕州张汪镇的小乐则在镜头前直播磨铁杵，邀请网友一起见证“铁杵磨成针”。
吴小虎和他的同伴拥有相似的经历：闯荡大城市溃败后跑回老家，过着相对轻松的生活；文化水平不高，生活中缺少娱乐，能在快手中获得被重视的愉悦感。
这些视频上线后，在拥有近4亿用户的快手上，吸引了累计上百万网友的关注，他们慷慨地献上好奇、嘲笑，谩骂以及鼓励，呼其名曰“四大闲人”，助推其上了微博热搜。
如今，“全网移山”已是第98天，“铁杵磨成针”磨到了第47天，“精卫填海”进行到第40天，“水滴石穿”已是第149天……这些曾经默默无闻的乡间“闲人”，拥有了自己的粉丝。“有人关注，就像个明星，做事情有成就感”，坐在五菱面包车上，吴小虎抽着烟，慢慢地说，“当你不行时，做什么都是放屁，当你牛逼的时候，放屁都是道理。”
一次车祸酿成的“移山”
太平沟村头，一条蜿蜒的黄泥小路绕过近6米高的山坡，路的一侧是深沟，一侧是峭壁。7月18日，吴小虎在此刨下第一土、上传了第一个视频。视频中，吴小虎一身紫色T恤黑色短裤，一手铁锹，一手洋铲，立在黄色泥土的山坡前，他操着一口东北话，向摄像头前的万千网友宣誓：“老铁们，我今天就把这山给移平了！”超过60万网友应声而至。
寓言里，“愚公”因大山挡路而决定搬走门前大山，吴小虎要刨这座大山，同样有一个严肃的理由。今年开春，两个50多岁的村民用三轮车拉水灌地，在这条路上翻车，一死一伤。吴小虎认为山路太窄，必须向山借路，况且自家的果园就在山上，“我当时就有了扩路的想法。”
但村里人从来没见过用镐头移山的，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闲的时候好好休息，挣点钱不是更好吗？”网友也说他：“傻啊！”“闲啊！”吴小虎索性将评论关了，“自己一个人刨，不管其他的”。
刨了两个多月，徐州新沂县的孟陈陈恰巧在手机上看到“移山”的视频。当时他正在水库边玩，有人移山，自己为什么不能“填海”呢？眼前的水库就很像海，他在路边捡了块小石头，扔进水库，同时录下视频上传到快手，竟然有43.6万人来看他丢石头。
“我的确有时间，当时送外卖嘛。”孟陈陈说。一个月前，他买了辆车开始送货，但仍然会每天花1个小时来制作“精卫填海”的视频。“我一般都天气好了去扔石头，下雨不去，挨淋。”
山东滕州张汪镇洗车店主小乐磨铁杵完全是想验证古人说的“铁杵磨成针”能否实现。今年3月，小乐买了一块磨石，在院子里找了一根铁棒，开始磨铁杵，“觉得自己做这事有种正能量的感觉，坚持下去，看看能不能做成。”他说。
“成功最终属于耐心等待的人。”第一天，他在直播里留言。
“时间都让你浪费了。”有人回复说。
几个月后，在小乐最新上传的视频里，原先粗糙、锈迹斑斑的铁棍已被磨出锃亮的针形。“我就想让他们看看事情只要坚持就能办成。”小乐说。
这些“让他们看看”的短视频下面，有的网友一上来就骂：“别是个傻子吧”。有人根本不信：“你死了都穿不了（水滴石穿）”。更多的人觉得“无聊无聊特无聊”，但还是来此观看。
南开大学文学传播系刘畅教授曾撰文指出，“无聊”具备空洞性、已知性、重复性三个特征。移山、填海、磨针、滴石，无不是在熟悉的环境下进行的重复性动作。但形形色色的直播软件造出来的各色网红，吃饭、化妆这种毫无意义的重复行为，都能招来几十万拥趸。
“还没磨成针？我都关注这么久了。”网友们每天“打卡”，成为快手里的“第五大闲人”。
快手里的“底层”坚持
早晨7点，吴小虎开着五菱面包车来村头接人，载着他们到自家冷库挑拣南果梨。冷库里充斥着南果梨的香气，11月中旬的鞍山气温干冷，室内的温度计显示在0℃之下，每次呼吸都能呼出白色的雾气。吴小虎和11个工人穿着棉衣和羽绒服，细心地挑拣南果梨。
“老板玩快手，我们这些员工怎么敢不支持，必须点赞。”一位40多岁的大姐一边笑着，一边挑着南果梨。
“坚持100多天了吧。”算了一下时间，另一位大姐脸上的神情显得很吃惊。
31岁的吴小虎初中没念完就退学了，他想过当兵，也想过去山东蓝翔学门技术，最后到了矿上开大车。他喜欢开着车在高速路上奔驰的感觉，“我当时的理想是当名赛车手。”
大车一开就是4年，因为家庭原因，吴小虎离开矿场，在鞍山打起零工。“餐厅、歌厅、澡堂我都干过。”他也去过北京，跟着表哥北漂，结果在簋街吃了一顿饭就花了500多块，“我感觉北京不适合我，消费观念不一样呀！”
几经周转，吴小虎还是返回了太平沟村，卖起自家的“南果梨”。3年前，他拥有了第二段婚姻，也开始玩快手，觉得自己的乡间生活其实也挺精彩，值得记录。如今，老婆在家里当全职主妇，他们在屋里养了只宠物猪。
吴小虎所在的太平沟村距辽宁省鞍山市25公里，村民以种植南果梨为业。“全网移山”之前，他也做过直播，给网友讲解南果梨。他在直播中介绍着：“果香、肉厚被称为水果中的皇后，特别的香甜”，但基本没什么人看。没想到几个月后，他的“全网移山”倒是火了。
出名始料未及。曾在徐州新沂县送外卖的孟陈陈今年25岁，儿子刚出生100天。“精卫填海”的视频上传后，他的粉丝数上涨，孟陈陈既惊讶又高兴，“怎么这么多人看”。
此前，孟陈陈在扬州宿迁念过中专，机电专业，“里面啥都没学”。毕业之后他去过南京、福州、宁波，做过服务员，进过工厂，当过保安，每一样工作都只做了几个月，“工资太低了，3000多元，之后选择回老家了。”
孟陈陈买了一辆货车，改行送货，业余拍视频，媳妇叮嘱他“别耽误挣钱”就行，周围人也多鼓励他继续，看到“填海”的视频被上万人浏览，有了8300个粉丝，他心里很满足。
与孟陈陈的经历相似，28岁的小乐曾在山东滕州一所中专学校学电气焊，“没学啥，就是拿个毕业证”，后来辗转石家庄、上海、杭州打工，“每个月才几百块的工资”，某一天他决定不再漂泊，回家娶媳妇儿，开了洗车店。
洗车店的生意并不好，小乐经常在附近工地、工厂里找活干。“网上都说我是闲人，其实我一点都不闲。”他性格内向，不**，不喝酒，烟抽的也少，妻子说他“唯一的一个爱好就是玩王者荣耀”。
妻子说他做事情没有这么坚持过。这次不一样。尽管张汪镇的村民都不认为小乐能把铁杵磨成，“你这个是骗人的吧？”但他需要“正能量”、涨粉、还怕中途放弃后被别人耻笑。“这次就想看看坚持下去的结果。”
他们说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磨好针，填满水库，穿透石头，但他们打算一直坚持，希望粉丝想起他们的时候，会认为他们是个做事有始有终的人。
偌大的城市里，吴小虎、孟陈陈、小乐无疑属于“底层”，回到乡村后，他们恢复了原有的身份认同，并在快手上找到了“坚持”的东西。
现实中的小乐是个性格内向，说话不多的人
留给村里的年轻人不多了
太平沟村是一个狭长的村落，柏油路面整洁，一条河沟从村子中间穿过。秋天过后，河沟里已经没有水。每一栋房屋都十分规整，院子四周砖墙被涂成统一的灰白色，围墙上印着标语。“我们村子不穷，房子都很好，几乎家家有车，是全国文明村。”吴小虎说。
村里的理发师大城是吴小虎的发小之一，也是太平沟村为数不多的年轻人。太平沟的年轻人走了将近一半，吴小虎20多个小学同学，如今留在村里的只有10个左右。
村里人的娱乐项目很少，“全民K歌”“快手”等App，**、喝酒占领了村民的余暇时光。留在村里的年轻人，平时大都在干活，很少聚在一起。32岁的胖哥和吴小虎从小就是玩伴，两个人玩快手已经将近3年，大都是看别人的视频和直播，如今吴小虎拉着胖哥一起刨山，胖哥也拉着妻子拍搞笑视频。
胖哥的搞笑视频都是旧段子，他特意买了一个大灯泡，让拍摄时的光线充足。视频里的他穿着当兵时发的军绿色棉袄，经常是被欺负的一方，“其实拍视频就是为了玩，要不做些什么呀！我现在天天求我媳妇配合我拍，我两个总是笑场，一个小视频要拍一个多小时。”
这一迎合某种趣味的短视频在快手上并不少见，“胖哥们”甚至一度成为快手内容生产的主体，引发媒体关注。去年6月，朋友圈被一篇题为《底层残酷物语：一个视频软件的中国农村》的文章刷爆，文章指出快手体现的趣味再现了农村日益凋敝的生活百态，《南方周末》更以题为《快手，来自农村的创造力》来表彰“胖哥们”的“创意”。
在坐拥日活用户4000万的快手里，胖哥及“四大闲人”不过是一朵浪花，但正是这些浪花们带来的注意力及收益大潮，让快手有了更进一步的可能。11月21日，据《财经》报道，刚完成3.5亿美元D轮融资的快手，近期启动了IPO正准备在香港上市。
不过，在媒体上获得关注的快手年轻人，在村里无法得到老一辈人的认同。“我姑娘玩快手，我也下载了一个，看了一下，觉得都是疯子。”村里理发店的一位年长顾客说，但听说快手可以挣钱时，她的语气又变了：“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们忙着挣钱，没时间玩，人家玩着把钱挣了。”
吴小虎更羡慕他的同乡鞍山网红吴迪，“1900万粉丝，人家喊麦可挣钱了”——快手的热闹并没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改变。“有人关注，就像个明星，做事情有成就感，但是在村子里还是那个样。” 吴小虎说。
即使知道吴小虎出名了，村民们谁也没把“四大闲人”当回事。一个40多岁的女工说，宣传刨山都是闲的，多拍拍南果梨才是正事……
村尾的冷库，吴小虎正在与工友们挑拣南果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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