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新卖车下家毁约 一,立水桥南的失败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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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四,周一,晴。

早上六点,赵也行按掉了闹钟,今天要开晨会,必须得早起。

说起来,这闹钟可谓镇宅神器,号称淘宝第一响,一闹起来,咣咣咣当当当,砸锅卖铁,机**打涡轮,天雨罐头鬼夜哭。

这年头,人人都用手机定铃,闹钟已经快要沦为非遗,这宝物自有它的一番来历。

赵也行今年二十七岁,准确地说是二十七岁加九个月,之前当过几年作家。

赵也行大二那年十九岁,写出了人生第一本长篇小说,拿到了“星丛”青年文学大赛特等奖,可谓名噪一时。“星丛”是一个有名的文学奖,评委里面名家如云,每隔三五年就能捧出一个青年作家,是不少年轻人踏上文学殿堂的第一阶梯。这个特等奖号称百万元奖金,当然了,经过和主办方五五分成,扣除运营费用,再缴纳个税,七折八扣不知怎么算的,最后到手里,只剩下三十万。但即使是三十万,对一个普通工薪家庭出身的大学生来说,也是一笔巨款了。

赵也行向老妈上缴了十万块,剩下的自行处置。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追女朋友——他看上的女孩儿叫许微瑕,隔壁历史系同级同学,之所以有这个名字,是因为右额头有一块青色胎记,鸽子蛋大小,澳大利亚形状,女生爱美,长年累月用一缕儿长刘海遮着,除此之外,那姑娘长得文静甜美,眉清目秀,性格开朗活泼,成绩稳居前三,打得一手好游戏。

赵也行加了她的号,组了队,深藏不露,给她打了一年辅助,反复氪金,没事就聊天,终于,有一天,许微瑕心情大好,两个人谈天说地放开聊,偶尔谈及本校出了个文坛新秀,许微瑕称赞说看过那本小说,写得可真好,赵也行可算熬到了这个机会,微微一笑说好像就是我呀。两个人立马线下约见面,彼此来电,好感急速升温,到大三寒假,约着去爬了一次五台山,途中确立了男女朋友关系。

恋爱初期,许微瑕是很得意这个男朋友的——说实在的,那一年里,赵也行可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当时,“星丛”奖的主办方签了赵也行的书,准备推影视版权,于是就找了一些媒体,依例吹捧他一通,找媒体要花钱,吹嘘又不花,于是乎,什么少年天才啊,未来大师啊,格局非凡啊,思想新锐啊……什么大词都敢用,配上那时候赵也行高高瘦瘦,颇有几分清俊,走在路上,老有女生上来加微信。

赵也行很快飘起来,春风得意,对未来开始有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在外人面前还能前行按捺,女朋友面前难免吹牛,有一次,许微瑕问他:“那个记者问你下部书想写什么,你怎么不回答呢?”

赵也行其实还没想好写什么,处女作嘛,都是憋了好久的,有话要说,一挥而就,至于说完之后再说什么,那就得费点思量。但女友面前,他绝不露怯,就神神秘秘地笑一下,说:“我想写个大的。”

“有多大?”

“可大了呢,你等着看就行了。”赵也行趁机把女友的头揽在肩膀上,乌黑长发里飘着一股栀子花洗发水的冷香,他心甜且醉,一时狂言:“阿猪,我有种感觉,你信吗?我五十岁的时候没准能拿诺奖。”

女朋友就嘿嘿直乐。

赵也行吹上了头:“阿猪,你别不信啊,我说真的,其实啊,诺奖还分三六九等呢,差劲点的那波我还看不上呢,我觉着呢,略萨就徒有虚名,加缪还差不多。”

女朋友被逗乐了:“行啊,那你拿文学奖,我去拿和平奖好了。”

他们嘻嘻哈哈笑了很久,青春时光,年少轻狂。

不过,拿奖之后的两年里,赵也行写啊写啊,一直都没写出第二本书。

热度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

没多久,他俩就毕业了。

许微瑕稳扎稳打,跨专业考上了一所排名靠前的985,继续读研。

差距在不经意间拉开了,赵也行开始忧虑前途。

他意识到,这两年着实荒废不少,参加笔会、认识前辈、社交应酬、写点小稿子,尽在那原地踏步走了……学业是相当受影响,成绩从前十掉到倒数第十,几门主课都涉险过关,毕设差点通不过。

他学的是机械工程及自动化专业,这个专业,与制造业巨浪一体沉浮,报考的时候在他们家乡如日中天,临到毕业冷暖自知。别的倒也好说,主要问题就是北京的好学校太多了,像赵也行的母校,擦边蹭上211,在外头连说三遍别人都记不住名字,学历在老家小城市肯定够用,想留京拿户口难如登天。

一旦不能留京,和女朋友能不能继续下去也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赵也行越焦虑,就越拖延,好工作越少,到了最后,综合评估城市前途薪资待遇,还行的只有一家,在苏州工业园,要进厂,合同签七年。这个工作主管招聘的是本校师兄,但也不可能无限期给他留着,要签尽快签,不签有的是人排队候选。

其实这个关口,他已经没什么可选的了,辅导员和父母都劝他先去,女朋友也跟他说“没事儿,异地就异地呗”,哪怕“骑驴找马”呢,写作“就是个爱好”,真要是“写出来了”,那“付赔偿金毁约不也是分分钟的事”。

赵也行去了趟苏州,跟着师兄考察了一番未来的宿舍和同事,其实条件算挺好,真沉下心来,未来也有美滋滋的热炕头可期待,只是一想到七年之后就三十了,长吁短叹,悲从中来。人这玩意吧,特别贱,年轻的时候不能尝过风光,一尝过就很难安分守己,前几年别看他什么都不是,出去参加两回笔会,一桌子都是有头有脸的江湖前辈,谁张嘴都有一个亿的项目,还都说他“后生可畏”。

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哪一个满腔抱负的人,离开长安不伤心。

赵也行一边收包,一边忿忿不平。

好巧不巧,签约的前一天,“星丛”评委群中的一位业界大佬,约他出来吃饭,说有个很靠谱的电影大项目,自己攒的局,主笔是得意门生,还需要一个年轻视角,提供新鲜血液,问他参与不参与。

赵也行疯狂动心,但还是谨慎地问:这要是不行,我也没回头路走了……

大佬云淡风轻一挥手:这有什么可不行的?小伙子,牢**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嘛。我们要渠道有渠道,要投资有投资,钱都到位了,你还怕什么?再说真有个万一,我介绍你别的项目嘛,你这不就入行了吗?

听起来真是蛮有道理的。

后面的好几年,赵也行一再复盘那个节骨点上的鬼迷心窍,他怎么都没想通,那么大一件人生大事,完全可以把命运撕了重写的大事,他为什么就没跟家里商量一声,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他反思了好久,得出结论——那一刻,他听见了命运摇骰子的声音。

正常人是不应该听见命运的声音的,就好像健康人不应该听见关节的弹响,他的雄心,理想,抱负,文学梦……留在北京出人头地的渴望,跟许微瑕白头偕老的期待,在那一个瞬间被一起激活了,没有任何犹豫的,他当晚打了个电话给苏州的师兄,推掉自己最后一个上岸的机会。

一局定输赢!在隆隆运转的资本市场面前,他押上了微不足道的全部赌注——青春。

那是他最忘我的一场付出,惊心动魄远甚于高考,在那个项目上,他交付了一切,一个创意被推翻,就立即再来一个,他榨取着自己脑海里全部奇思妙想,毫不吝啬,毫无保留——他是清楚的,合作的伙伴有的是经验,只有他是完全的新人,除了“年轻视角和新鲜血液”,一无所有。

他租了一间公寓——当然大佬是给报销的——和女朋友一周见一次,有时候许微瑕来看他,他就弄几个小菜,把家里擦得干干净净的;有时候他去找许微瑕,一起看个电影,吃个饭。聊天的时候,两个人都捡高兴的事情聊。

他有时候会把自己做的剧本片段和人物小传给女友看,女友就看得很专注,时不时地“哇”一声。

——我觉得肯定行。

——我也觉得。

——你真的厉害。

——对嘛。

虽然没什么进项,但当年的奖金还有一点结余,赵也行期间给公众号写了几篇稿子,换了点钱,偶尔又拿了几个红包,日常出手并不寒酸。许微瑕生日的时候,他特地买了一个顶配的笔记本——许微瑕还是很喜欢打游戏的,老本有点带不动了,又不愿意在宿舍配太好的机子,她常常说,毕业之后,想做游戏,自己创意不太行,但想参与一个团队,去构建一个了不起的想象世界。

生日礼物来的正是时候,许微瑕可高兴了。

——有病啊你,不是说好了吗,挣钱了再给我买。

——真挣钱了应该买个包什么的……其实吧……我就是自卑,不想你室友笑话你男朋友不行。

——人家没笑话你,再说管谁笑话,我男朋友都行。

——小猪,加油。

——加油!

相聚总是很短暂的。赵也行人前人后都不爱吐槽,其实这活干的压力山大,因为是大佬私人攒的局,一起做事的也全是他的人,处熟了,席间听闻无数狗血,大佬的正宫和小三撕,小三和小四撕,小四联合正宫和小三撕,小三联合小四和正宫撕……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有新排列组合。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能八给他听的,商业上的机密。

合作的几个人都比他大七八岁,混得相当开,讨论起各种荤腥事的时候,老有点拖他下水的意思,他就出淤泥而不染地回答:我跟女朋友是初恋,我俩感情可好了。

一般情况下,别人也就不说什么了。

除了那些事之外,他还是很殷勤的,出去应酬,学着张罗,酒到杯干,尽力也搞搞社交——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个项目会有问题。

他没有能力判断项目,但出于某种直觉,会判断人——那几个哥,各自心怀鬼胎,每个人做事都不出全力,借着大佬的名头给自己搞人脉,铺后路,这肯定是听到了某种风声,要散伙的架势。

项目做到第三年,不出所料地黄了。

说辞是影视寒冬来了。

大佬六十岁的人了,早已功成名就,他三十多岁的时候搞出来代表作,赶上好时候,之后吃老本吃了二十年,本来指望这一次创新开启第二春,经此挫折,自己也赔了不少,心灰意冷,再加上情场也失意,于是乎卖掉了一套三环的房子,移民加拿大,提前进入养老生涯。

几个哥相当麻溜,各自投奔下家。

尴尬的只有赵也行——这三年倒是报销了食宿,但最终到手的,只有开始的一万块定金。

喔,除此之外,还有三十斤冗余体重。

赵也行一切归零,像很多粒草芥一样,在狂风大作的时候被吹上了天,之后风停了,噼里啪啦掉下来,同类一层又一层盖在身上,变成了爬不出来的沙丘。

他回不了头了——同宿舍的哥们,开始在朋友圈转发“互联网巨头进军制造业”,点开细看,一干术语已经很是生疏。

好似人游野泳,被海浪推到了看不见岸的地方,其实真没什么选择,只能不停地动弹,让自己不沉下去,直到看见下一艘船为止。

好在那一年,许微瑕毕业了。

“没事啦,你还那么年轻,那么有才华!失败的经验也是经验嘛,这么大的市场,总不会饿死人吧!”许微瑕还是个开朗又乐观的姑娘,她顺风顺水,如愿进了一家游戏大厂,当然,新员工接触不到什么好项目,这个没关系,点滴积累,从小做起就是。

“嗯,我准备写网文,我认识一个哥们,跟我约稿子,说指点我套路……”

“好呀!”

“我还准备跑跑步,你知道吗,村上春树天天跑步,我年纪轻轻的,得把这堆肉减下去……”

“好呀!”

“对了小猪,你住哪里,我给你搬东西去。”

“我叫搬家公司就行了……哦!你那不是到期了吗,准备住哪儿?”

“还在找呢……”

“我租了一个两居室,我们一起住好了。”

“小猪?”

“听HR说,我们有茫茫多的加班,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畜生用,回来都挺晚的,你可以去地铁口接我下班吗?有时间也帮我做饭好不好?”

“好……”

“加油。”

“小猪加油。”

于是,他们就正式住在一起了。

许微瑕租了一个小两室,不算便宜,六千一个月,距离地铁步行十五分钟,布置得相当简洁温馨。

HR没有说错,她们确实有茫茫多的加班,一开始许微瑕还用很浓的遮瑕膏盖一下胎记,三个月后,就开始顶着黑眼圈,穿着运动大裤衩去上班,胎记就那样晾着,去他妈的,公司要取花名,她给自己取了一个:青面兽杨志。

赵也行也很忙碌,他听从了“哥们”的意见,千挑万选,找了个热门赛道,开始头拱地地更新。

有段时间哥们给力,收藏怒涨了一波,再之后,就开始停滞,再之后,浏览量越变越少,日减其半,不见其竭。

“哥们”很快就变冷淡了,大概是觉着亏了,天天催他完本。

许微瑕之前也兴致勃勃地看着,很快就变成偶尔下班地铁上无聊才看一眼,渐渐变成了再也不看。

赵也行发现了一个真正可怕的事实:经过了上一个项目的煎熬,自己的才华,消失了。

那种灵感充溢、神秘力量抓着手写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

他是一个学机械制造与自动化的人,阅读积累相当有限,从大二起就一个劲胡乱输出,仗着一点新意和锐气混饭吃,新鲜劲耗尽了,一切都过去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他的网文生涯历时一年,收获相当惨淡,完本之后,很久都没有再写什么。

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他开始变得嗜睡。

有时候一天睡七八个小时,有时候能睡到十一二个小时,小区座椅上也能歪着睡,车里也能睡,地铁也能睡,偶尔出去旅行了一趟,从北京睡到了敦煌。

开新卖车下家毁约 一,立水桥南的失败作家

许微瑕早上出门的时候他在睡,回来的时候常常还在睡。

赵也行确实叫不醒,不知道为什么——要准时起来,得五分钟一个,提前定一排闹铃,连续响半个钟头,他清醒之前,许微瑕先崩溃。

这苦恼有口难言——同样是睡眠障碍,不知为什么,睡不着界就比睡不醒界高端一点。

睡不着界雅称失眠,有安眠药褪黑素很多好东西可以吃,跟人家吐槽人家不嫌弃,是个光明正大能拿出来说事的症状。

睡不醒界俗称猪,纯属懒惰。

许微瑕的脸色开始变得不好看了。

她能忍受男友没出息,不能忍受男友不努力。

“你是不是心理有问题啊,这是明显的逃避社会哎,要不要看看心理医生?”

“我没啥心理问题。”

“那你这!”

“我运动!运动肯定就精神了嘛!”

许微瑕这才想起来村上春树那茬子事,一肚子气,盯着他下楼去跑步——结果差点气炸了。

“赵也行,你这是运动吗?我在厨房窗户看着你出楼道门,然后去阳台等你,哎,这么两步路,我是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我想没那么快吧,干嘛去了,嘿,你这磨磨唧唧过来了,你这要能减下来肥真是活见鬼了,我一个腿蹦跶也比你快好吗?”

“小猪,你别逼我了,我就这都心悸心慌的不行……”

“喔哟……”

“我觉着,我有可能……是脑供氧不足?”

“什么?”

“对,脑供氧不足,氧气输送不到心肺……也可能脑子里有肿瘤,我老觉得哪哪都不对,头晕,胸闷,不舒服。”

“真的假的?”

“真的!骗你是狗!”

许微瑕冷着脸想了很久,还是担心,请了个假,陪他去医院,生怕普通三甲不行,还挂了协和特需号,扎扎实实,上上下下,又是B超又是核磁地检查了一圈。

大夫冷冷地告诉他:什么毛病也没有。

许微瑕在一边彻底怒了。

赵也行窘得要命,赶紧说:那我确实睡不醒应该怎么办呢?

大夫很不屑:买个响点的闹钟呗,多大点事。

许微瑕回家就在淘宝上定了个“最响”的闹钟,摔到他怀里,最后通牒:这是最后一次给你机会,你要么找个工作,要么我出去找个房子。

赵也行没什么话可说。

失败就是这个下场。

北岛曾经说过,杯子碰在一起,是梦碎的声音。其实不是的,北岛并没有真的听过梦碎的声音,梦碎的声音,就像一个屁,边上所有人一起皱了皱眉头,露出恶心的神情,只有你自己知道,这口气泄了。

赵也行找了,微信从上问到下,但找不到工作——或者说,找不到他想要的工作。

他履历上,唯一能拿出来说事的,还是“星丛”青年文学大赛特等奖。

他二十七岁了,那个奖过时了。

而且很残酷的是,即便不挑,他也接不到什么好活了——这一行很残酷的,像是民国时期旧社会的窑子,一等窑子还能卖艺不卖身,到二等窑子三等窑子四等窑子,那是一层一层往下放,放到一个足够恶心的份上,这个人就消失了。

除了送外卖,他想不出还能干什么。

日子一天一天地混过去。

他还常常嗜睡,有时候还喝两口,出门号称谈工作,回来说凉了,周而复始。

许微瑕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

除了赵也行的状况,许微瑕自己工作也有诸多不愉快——她确实进了喜欢的游戏公司,但压根碰不到梦寐以求的项目组,就在几个垃圾项目里来回打转,虚度青春。她求而不得的项目组主创老大眼高于顶,轻易不招人,好容易有空缺,就去隔壁友商挖心目中的高手高手高高手,压根不考虑内部挖潜,而且根本不看一眼女生。

她的努力没有用,怎么拼都没人看见。

更恶心的是家里那个完全摆烂。

乌云压城,雷雨一触即发。

终于,有那么一次,许微瑕半夜回家,发现垃圾桶里一堆外卖盒子,而且根本没套垃圾袋,桶底地面全是汁。

可能就是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她爆了,怒不可遏地踹开里屋门,走到赵也行身边,直接先摔了自己的手机,然后抡胳膊扫平他桌子上的一切。

手机质量很好,屏幕碎了,但还亮着,一个动漫女孩的豪乳突突跳着。

赵也行非常惊愕——他这回倒是没在睡,屏幕上密密麻麻全是稿子,生怕有什么闪失,先杵胳膊护着,保存了,再回头解释:“小猪,我这回真有一个特别好的想法,再给我一次机会……”

“去你妈的。”

“小猪,你听我说呀,我知道这几年难为你了,但这个状态不会很久了,我下次——”

“赵夜寻。”

赵也行当然不叫赵也行,但这个外号,被从小学叫到现在,连他爸妈都那么叫,许微瑕这是第二次喊他真名。

许微瑕摇了摇头,眼泪在眼眶里转,“我不想听你说了,我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每次都是你在说说说,这回,你也听听我的。”

“小猪……”

“我告诉你,不管你有多好的想法,我都不想听了,你根本写不出来好小说你明白吗赵夜寻?”

“微瑕,别这样,或许男女读者视角不一样……”

“你写的每一篇东西我都看过了,从第一篇,到最近的那个垃圾,听明白了吗?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看过你全部东西的人,也是看着你怎么一步一步沦落到今天的人。赵夜寻,你说的没错,男女视角不一样,我看文先看人物,你的处女作,就是打动我、愿意让我跟你处的那篇,虽然各种线处理得一塌糊涂,但你的主角,是个英雄,什么都不是也想保护世界,是想让人跟随的那种人,之后我约你去旅行,你一路上都在照顾我的感受,那份心装不出来,我的感觉是,那个时候,对你来说,不管和我有没有未来,都要让我玩开心,那才是我决定和你在一起的原因,我觉得你是一个强者!至于你的那个电影本子,虽然看起来就不像能成的样子,但你的主角,是个立得住的人物,虽然很迷茫,但会让人想要保护的那一种,那是我决定养你,支持你走出来的原因;可你知道你最近写的是什么东西吗,你的主角已经是个窝囊废了,怨天尤人,遇到每一个人都坑他,希望每一个人理解他,所有牛逼的人出来保护他……赵夜寻,读者可以是傻子不是**,大家不爱看巨婴的你懂吗?”

“……”

“你的主角很烂,很糟糕,但至少还是个能吐槽的人物,但你真正的问题,是你的配角什么都不是!你所有的配角,都是主角的应声虫,你根本没想过别人的感受,一个字,一行,一段都没有。你懂不懂为什么啊,因为你很久没有见过真的人了,你即使出门去也就缩在你的茧里,自说自话,你不在乎别人的喜怒哀乐,别人当然也不在乎你的。”

“……”

“明白了吗?我不想看你的新东西。赵夜寻,别装了,我告诉你,你为什么一切都做不好!因为你眼高手低又死不承认!你真想要的,不是留京,不是挣钱,更不是所谓的和我在一起,你真想要的东西,叫做名-扬-四-海,我操,那是什么顶级奢侈品你心里没有数吗?那是一套房子一个车能解决的吗?那个东西,最优秀的人千刀万剐也不一定能拿到,就凭你,你配拿吗?听过马斯洛的五个需求吧,你要一步登天,跳过前面四个,完成自我实现,还他妈要拖着我一起。”

“微瑕啊……”

“我跟你不一样,我也有我想要的东西,但明白什么是普通人,什么叫普通人的需求,还明白什么叫普通人的责任,我不可能跟你一样自私,到哪一天我爸妈躺在床上连医药费都付不了。”

“对不起……”

“我前一次说过,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说话相当算数,赵夜寻,我们没有以后了。这个房子的房租是我付的,生活费也是我付的,我算了算,从住进来到今天,大概比你追我时候送的东西只多不少,当然,也只多那么一点点——算上通胀,你跟我扯平了,好吗?”

“微瑕,不是这么算的……真要分我得还你。”

“得了吧!”许微瑕拿出手机,叫了车。

“喂!微瑕!你去哪儿啊!你要真不想看见我,大半夜的,要走也是我走啊!”

“呵呵!你走!你去哪儿花的不是我的钱?”许微瑕抓了几件随身衣物,直接塞了一包,转身准备离开,又回头,“我没你那么心大,说睡就能睡,手里项目没做完,干脆回去做!对了,我明天直接申请公司宿舍。这个房子下个月十五号到期,我会跟房东说一声,不续租了,押金退回我账上,在那之前,你自己想好去处。”

“那你的东西呢?”

“你搬走之后,跟我说一声,我回来打包,彼此不要打照面了。”

“行啊。”

许微瑕离开了,摔了一声门,很重很重。

赵也行之前听人说过世事沉浮,以为只是个比喻——但那一夜确实如此,夜慢慢沉下去,白天慢慢浮上来,人在其中,没有知觉。

从此两人确实没有再打过照面。

他们有过八年的爱情长跑,曾经说过满十年就结婚,不过,一切烟消云散。

或许吧,这就是北京。

……

六点二十。

赵也行洗漱完毕,换上了一身白衬衣黑西装。

西装是跟公司买的,衬衣是自己最大号的,胸口有粒扣子绷得很紧,露出一线赘肉,需要用别针里面扣一下。

还算好,上个月的时候根本穿不下,他已经减了十斤。

屋里窗明几净,每样东西都擦拭过。

许微瑕的所有物事放在她屋里,箱子之类能擦的全部擦了一遍,私人物品没有动。

他自己的东西打好包了。

唯一做主留下的礼物,就是那个闹钟。

今天开完晨会,他会回趟“家”,把所有自己的东西拉走,再给前女友发一条消息,坐等拉黑。

赵也行梳了梳头发,看起来一丝不苟了,再在胸口别上了“岁月人寿保险”的工牌。

他如今是一名保险经纪人了,忙忙碌碌一个月,刚刚开了第一单。

非常惭愧,这一单还是老妈支援的。

他没什么办法,非开壶不可,只能厚着脸皮,找老娘把之前上缴的十万块再吐出来。

“你说你做什么?做金融?”求援的时候,老娘在电话那头狂笑,“娘的个蛋!我生的我养的,你什么玩意我不知道?就你还能做金融?老实招,干嘛的?哟,卖保险!微微同意你啊!噢……噢……甩了你啦?……什么时候的事?好嘛……哎,好嘛……嘶……没拦啊你?行吧,我就说吧,好白菜都被猪拱了,你哪儿配得上人家……噢,这回干嘛来了,杀熟哇,从老娘搜刮起?”

“妈,那个你想想啊……”赵也行毕竟经过培训,晓得直击客户痛点,“你生这么个儿子,什么操行你都看见了,要多没用有多没用,对不对?指望他养老,多不靠谱的事,对不对?你得替自己留点心。我们公司有一款养老保险,年缴的,十年之后开始返还……我研究了一遍又一遍,觉着啊真挺适合你,给你介绍介绍……”

“小寻”,老妈在电话那头说,“行,就你说的那款吧,你给妈十万,妈妈再给你加十万……老娘棺材本多少你心里得有个数,这回好容易找了份工作,好好干,做一行就把它做好……等挣着钱啦给人家微微把房租打过去,别丢人现眼只打一半……”

“我知道。”

“挂了啊。”

赵也行深深地吸口气,背起包走了出去。

门口玄关放着一个巨大的纸箱,里面是写作相关的所有资料,书,笔记,无数A4纸,图片,获奖报道的报纸,和“江湖大佬”的合影……涉及隐私的全部用墨水笔划掉了,他抱起来掂了掂,异常沉重。

赵也行腿顶着箱子开了门,想了想,回屋,从床头衣服包里,翻出一个水晶奖杯和获奖证书,抄起美工刀,咬咬牙,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名字给划了,一起塞进箱子里。

结束了,八年的噩梦的结束了。

他摁电梯下了楼,纸箱子直接扔在垃圾桶边,看也不看,之后向着立水桥南地铁站,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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