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最大的幸福 罗素:自动且毫不费力地爱许多人,是幸福最大的来源

伯特兰·罗素,哲学家、数学家和逻辑学家,1950年获诺奖,其“言论自由最勇敢的君子,卓越的活力,勇气,智慧与感受性,代表了诺贝尔奖的原意和精神”。他一生致力于哲

伯特兰·罗素,哲学家、数学家和逻辑学家,1950年获诺奖,其“言论自由最勇敢的君子,卓越的活力,勇气,智慧与感受性,代表了诺贝尔奖的原意和精神”。他一生致力于哲学的大众化与普及化,曾著《幸福之路》,书中未使用渊博和征引和高深的哲理,只是整理一些朴素的意见,观察一些可增加幸福的经验,希望沉溺于忧郁之苦的人可以找到他们的病案和逃避的秘诀。

罗素认为“过多的道德束缚是人类不幸的根源”,因此自我沉溺和自我审视会源源不断地向内输送消极情绪,而将热情和精力向外投射,就会找到快乐。他还认为自动且毫不费力地爱许多人,是幸福最大的来源,但作为怀疑主义者,罗素同时也提出“玩世主义”大约是一种虚假的快乐,因为它起源于“无能”。

本文选自《幸福之路》中的“快乐还可能么?”一章,这样的疑问也常浮现在我们的脑海中,快乐的情绪随着现代人生活压力的剧增更难以捕捉。就个体差异来说,情绪的等级可以被思想的高低划分,但我们所能感知的情绪内容并不会因个人接受的教育差别而产生差异;就国别来说,东西方青年感知到的快乐,会因个人理想渗透到宏大的政治格局的浓度而有所差异;就专业隔阂来说,科学家普遍比艺术家更幸福,因为茫然大众对两种领域成就的反馈不同;就时代的变迁来说,机器入侵的工业时代,快乐来自于非机械性地,人与人间的温情与联系。在运用一些他所知快活人的人生经历后,罗素开出了或许可以使人快乐的方子:让你的兴趣尽量扩大,让你对人对物的反应,尽量的倾向于友善。

罗素

某些朋友的谈话和著作,几乎老是使我认为在现代社会里,快乐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快乐虽有许多等级,大体上可以分成两类;那可以说是自然的快乐和幻想的快乐,或者说是禽兽的快乐和精神的快乐,或者说是心的快乐和头脑的快乐。在这些名称中拣哪一对,当然是看你所要证明的题目而定。目前我并不要证明什么题目,不过想加以描写罢了。要描写这两种快乐之间的不同点,最简单的方法大概是说:一种是人人都可达到的,另一种是只有能读能写的人方能达到。

当我幼年的辰光,我认识一个以掘井为业的极其快乐的人。他生得高大逾恒,孔武有力,但是目不识丁,当一八八五年他拿到一张国会选举票时,才初次知道有这样的制度存在。他的幸福并不有赖于智力方面的来源,也不依靠信仰自然律令,或信仰物种进化论,或公物公有论,或耶稣再生论,或是智识分子认为享受人生所必需的任何信念,他的快乐是由于强健的体力,充分的工作,以及克服在穿石凿井方面的并非不可克服的困难。我的园丁的快乐也属于这一类;他永久从事于扑灭兔子的战争,提起它们时的口吻,活像苏格兰警场中人的提起布尔雪维克;他认为它们恶毒,**刁,凶残,只能用和它们同样的诡谲去对付。好似华哈拉的英雄们每天都猎得一匹野熊一般,我的园丁每天都得杀死几个敌人,不过古英雄夜里杀的熊明天早上会复活,而园丁却毋需害怕敌人下一天会失踪。虽然年纪已过七十,他整天工作着,来回骑着自行车走六十里山路;但他欢乐的泉源简直汲取不尽,而供给这欢乐之源的就是“它们这些兔子”。

但你将说,这些简单的乐趣,对于象我们这样高等的人是无缘的。向如兔子般微小的动物宣战,能有什么快乐可言?这个论据,在我看来是很可怜的。一匹兔子比一颗黄热病的微菌大得多了,然而一个高等的人照样可在和微菌的战争里觅得快乐。和我园丁的乐趣完全相同的乐趣,以情绪的内容来讲,连受最高教育的人都能领受。教育所造成的差异,只在于获取乐趣时的活动差异。因完成一件事情而产生的乐趣,必须有种种的困难,在事前似乎绝无解决之望,而结果总是完成。也许就为这个缘故,不高估自己的力量是一种幸福之源。一个估低自己的人,永远因成功而出惊;至于一个估高自己的人,却老是因失败而出惊。前一种的出惊是愉快的,后一种是不愉快的。所以过度自大是不智的,虽然也不可过度自卑以致减少进取心。

艺术家通常不及科学家快乐

社会上教育最高的部分内,目前最快乐的是从事科学的人。他们之中最优秀的分子,多数是情绪简单的,他们在工作方面获得那么深邃的满足,以致能够在饮食与婚姻上寻出乐趣来。艺术家与文人认为他们在结婚生活中不幸福是当然的,但科学家常常能接受旧式的家庭之乐。原因是,他们的智慧的较高部分,完全沉溺在工作里面,更无余暇去闯入它们无事可为的领域。他们在工作内能够快乐,因为在近代社会里科学是日新月异的,有权力的,因为它的重要性无论内外行都深信不疑的。因此他们无需错杂的情绪,既然较简单的情绪也不会遇到障碍。情绪方面的症结好比河中的泡沫。必须有了阻碍,破坏了平滑的水流才会发生。但只消生命力不受阻滞,就不会在表面上起皱纹,而生命的强力在一般粗心大意的人也不觉明显。

幸福的一切条件,在科学家的生活中全都实现了。他的活动使他所有的能力充分应用出来,他成就的结果,不但于他自己显得重要,即是完全茫然的大众也觉得重要无比。在这一点上,他比艺术家幸运多了。群众不能了解一幅画或一首诗的时候,就会断定那是一幅坏画或一首坏诗。群众不能了解相对论的时候,却断定(很准确地)自己的教育不够。所以爱因斯坦受到光荣,而最出色的画家却在顶楼上挨饿,所以爱因斯坦快乐而画家们不快乐。在只靠自己主张来对抗群众的怀疑态度的生活里,很少人能真正快乐,除非他们能躲在一个小集团里忘掉冷酷的外界。科学家可毋需小组织,因为他除了同事以外受到个人的重视。相反,艺术家所处的地位是很苦恼的,或是被人轻鄙,或是成为可鄙:他必须在此两者之间选择其一。假如他的力量是属于第一流的,若是施展出来,就得被人鄙视;若是不施展出来,就得成为可鄙的人物。但这并非永远如此到处如此。有些时代,即使一般最卓越的艺术家,即使他们还年轻,便已受到尊重。于勒二世虽然可能虐待弥盖朗琪罗,却从不以为他不能作画。现代的百万富翁,虽然可能对才力已衰的老艺术家大量资助,可从不会把他的工作看做和自己的一般重要。也许就是这些情形使艺术家通常不及科学家幸福。

东方快乐青年 · 西方快乐青年

我以为,西方各国最聪明的青年人在这一方面的不快乐,是由于他们最好的才具找不到适当的运用。但在东方各国,情形就不然了。聪明的青年,如今在俄国大概比在世界上任何旁的地方都要快活些。他们在那边有一个新世界要创造,有一股为创造新世界所必需的热烈的信仰。在头脑错杂的西方人眼中,俄国青年的信仰可能显得不成熟,但这究竟有什么害处呢?他正创造着一个新世界;而新世界是一定投合他的嗜好的,一朝造成之后,几乎一定能使普通的俄国人比革命以前更幸福。那或者不是头脑错杂的西方知识分子能够幸福的世界,但他们用不到在那里过活啊。所以不论用何种实际主义的测验,青年俄罗斯的信仰总是显得正当的,至于用不成熟这名词来贬斥它,却只在理论上成立。

在印度、中国、日本,外部的政治情势常常牵涉着年青的独立思想家的幸福,但是没有像西方那样的内部的阻碍。只要在青年眼中显得重要的活动成功,青年就觉得快乐。他们觉得自己在民族生活里有一个重要的角色得扮演,于是竭力追求着这个虽然艰难但仍可能实现的目标。在西方受有最高教育的男女之间,玩世主义是极其流行的,而这玩世主义是“安乐”与“无能”混合起来的产物。“无能”令人感到世界上事事不足为,这个感觉当然是痛苦的,但因为有“安乐”在旁边,所以这痛苦并不尖锐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在整个东方,大学生可以希望对公共舆论发生相当的影响,这是在现代的西方办不到的,但他在物质收入方面就远不及在西方那末有把握了。既不无能,又不安乐,他便变成一个改造家或革命党,但决不是玩世者。改造家或革命党的快乐,是建筑在公共事业的进展上面的,但即使他在被人处决的时候,也许他还要比安乐的玩世主义者享受到更真实的快乐。

人类最大的幸福 罗素:自动且毫不费力地爱许多人,是幸福最大的来源

虽然如此,我不愿意说这些高傲的快乐是唯一可能的快乐。它们实际上只有少数人士可以几及,因为那是需要比较少有的才能和广博的趣味的。但在工作里面得到乐趣,并不限于出众的科学家,而宣扬某种主张的乐趣也不限于领袖的政治家。工作之乐,随便那个能发展一些特殊巧技的人都能享受,只消他无须世间的赞美而能在运用巧技本身上获得满足。我认得一个从少年时代起就双腿残废的人,享着高寿,终身保持着清明恬适的快乐;他的达到这个境界,是靠着写一部关于玫瑰害虫的五大册的巨著,在这个问题上我一向知道他是最高的权威。我从来不认识多少贝壳学家,但从和他们有来往的人那边得知,贝壳研究的确使他们快慰。我曾记得一个世界上最优秀的作曲家,为一切追求新艺术的人所发见的;他的欢悦,并不因为人家敬重他的缘故,而是因为修积这项艺术就是一种乐趣,有如出众的舞蹈家在舞蹈本身上感到乐趣一样。我也认得一批作曲家,或是擅长数学,或是专攻景教古籍,或是楔形文字,或是任何不相干而艰深的东西。我不曾发觉这些人的私生活是否快乐,但在工作时间内,他们建设的本能确是完全满足了。

工业时代的快乐

大家往往说,在此机械时代,匠人在精巧工作内所能感到的乐趣已远不如前。我绝对不敢断言这种说法是对的:固然,现在手段精巧的工人所做的东西,和中古时代匠人所做的完全两样,但他在机械经济上所占的地位依旧很重要。有做科学仪器和精细机械的工人,有绘图员,有飞机技师,有驾驶员,还有无数旁的行业可以无限制地发展巧艺。在比较原始的社会里,一般农业劳动者和乡下人,在我所能观察到的范围以内,不像一个驾驶员或引擎管理员一样的快活。固然,一个自耕农的劳作是颇有变化的:他犁田,播种,收割。但他受着物质原素的支配,很明白自己的附庸地位;不比那在现代机械上工作的人感到自己是有威力的,意识到人是自然力的主宰而非奴仆。当然,对于大多数的机械管理员,反复不已的做着一些机械的动作而极少变化,确是非常乏味的事,但工作愈乏味,便愈可能用一座机器去做。机械生产的最终鹄的——那我们今日的确还差得远——原是要建立一种体制,使一切乏味之事都归机械担任,人只管那些需要变化和发动的工作。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工作的无聊与闷人,将要比人类从事农耕以来的任何时代都大为减少。人类在采用农业的时候,就决意接受单调与烦闷的生活,以减少饥饿的危险。当人类狩猎为生时,工作是一件乐事,现代富人们的依旧干着祖先的这种营生以为娱乐,便是明证。

《摩登时代》剧照

但自从农耕生活开始之后,人类就进入长期的鄙陋、忧患、愚妄之境,直到机械兴起方始获得解救。提倡人和土地的接触,提倡哈代小说中明哲的农人们的成熟的智慧,对一般感伤论者固然很合脾胃,但乡村里每个青年的欲望,总是在城里找一桩工作,使他从风雪与严冬的孤寂之下逃出来,跑到工厂和电影院底抚慰心灵而富有人间气息的雾围中去。伙伴与合作,是平常人的快乐的要素,而这两样,在工业社会里所能获得的要比农业社会里的完满得多。

信仰与癖好带来的快乐

对于某件事情的信仰,是大多数人的快乐之源。我不只想到在被压迫国家内的革命党,社会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我也想到许多较为微末的信仰。凡相信“英国人就是当年失踪的十部落”的人,几乎永远是快乐的,至于相信“英国人只是哀弗拉依和玛拿撒的部落”的人,他们的幸福也是一样的无穷无极。我并不提议读者去接受这种信仰,因为我不能替建筑在错误的信仰之上的任何种快乐作辩护。由于同样的理由,我不能劝读者相信人应当单靠自己的癖好而生活,虽然以我观察所及,这个信念倒总能予人完满的快乐。但我们不难找到一些毫不荒诞之事,只要对这种事情真正感到兴趣,一个人在闲暇时就心有所归,不再觉得生活空虚了。

和尽瘁于某些暗晦的问题相差无几的,是沉溺在一件嗜好里面。当代最卓越的数学家之一,便是把他的时间平均分配在数学和集邮两件事情上面的。我猜想当他在数学方面没有进展的时候,集邮一定给他不少安慰。集邮所能治疗的悲哀,并不限于数学方面证题的困难;可以搜集的东西也不限于邮票。试想,中国古瓷,鼻烟壶,罗马古钱,箭镞,古石器等等所展开的境界,何等的使你悠然神往。固然,我们之中有许多人是太“高级”了,不能接受这些简单的乐趣;虽然我们幼年时都曾经历过来,但为了某些理由,以为它们对成人是不值一文的了。这完全是一种误解;凡是无害于他人的乐趣,一律都该加以重视。以我个人来说,我是搜集河流的:我的乐趣是在于顺伏尔加而下,逆扬子江而上,深以未见南美的亚马孙和俄利诺科为憾。这种情绪虽如此单纯,我却并不引以为羞。再不然,你可考察一下棒球迷的那种兴奋的欢乐:他迫切地留心着报纸,从无线电中领受到最尖锐的刺激。我记得和美国领袖文人之一初次相遇的情形,从他的画里我猜想他是一个非常忧郁的人。但恰巧当时收音机中传出棒球比赛的最关紧要的结果;于是他忘记了我,忘记了文学,忘记了此世的一切忧患,听到他心爱的一队获得胜利时不禁欢呼起来。从此以后,我读到他的著作时,不再因想到他个人的不幸而觉得沮丧了。

快乐的源头

虽然如此,在多数,也许大多数的情形中,癖好不是基本幸福之源,只是对现实的一种逃避,把不堪正视的什么痛苦暂时忘记一下。基本的幸福,其最重要的立足点是对人对物的友善的关切。

对人的友善的关切,是爱的一种,但并非想紧抓、想占有、老是渴望对方回报的那一种。这一种常常是不快乐的因子。促进快乐的那种关切,是喜欢观察他人,在他人的个性中感到乐趣,愿意使与自己有接触的人得有机会感到兴趣与愉快,而不想去支配他们或要求他们热烈崇拜自己。凡真用这等态度去对待旁人的人,定能产生快乐,领受到对方的友爱。他和旁人的交际,不问是泛泛的或严肃的,将使他的兴趣和感情同时满足;他不致尝到忘恩负义的辛酸味,因为一则他不大会遇到,二则遇到时他也不以为意。某些古怪的特性,使旁人烦躁不耐,但他处之泰然,只觉得好玩。在别人经过长期的奋斗而终于发觉不可达到的境界,他却毫不费力的达到了。因为本身快乐,他将成为一个愉快的伴侣,而这愈益加增了他的快乐。但这一切必须出之于自然,决不可因责任的意识心中存在着自我牺牲的观念,再把这个观念作为关切旁人的出发点。责任意识在工作上是有益的,但在人与人的关系上是有害的。人愿意被爱,却不愿被人家用着隐忍和耐性勉强敷衍。个人的幸福之源固然不少,但其中最主要的一个恐怕就是:自动地而且毫不费力地爱许多人。

我在上一节里也曾提到对物的友善的关切。这句话可能显得勉强;你可以说对物的友善的关切是不可能的。然而,一个地质学家之于岩石,一个考古学家之于古迹,那种关切里面就有友善的成分。我们应当用以对付个人或社会的,也许就是这种关切。对物的关切,可能是恶意的而非善意的。一个人可能搜集有关蜘蛛产生地的材料,因为他恨蜘蛛而想住到一个蜘蛛较少的地方去。这种兴趣,决不会给你象地质学家在岩石上所得到的那种满足。对于外物的关切,在每个人的快乐上讲,虽或不及对同胞的关切那么可贵,究竟是很重要的。世界广大,人力有限。假定我们全部的幸福完全限制在我们个人的环境之内,那么我们就很难避免向人生过事诛求的毛病。而过事诛求的结果,一定使你连应得的一份都落空。一个人能凭借一些真正的兴趣,例如德朗会议或星辰史等,而忘记他的烦虑的话,当他从无人格的世界上旅行回来时,定将发觉自己觅得了均衡与宁静,使他能用最高明的手段去对付他的烦虑,而同时也尝到了真正的、即使是暂时的幸福。幸福的秘诀是:让你的兴趣尽量的扩大,让你对人对物的反应,尽量的倾向于友善。

本文节选自

书名:《幸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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